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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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便拉着他問:“還認識不認識我呀,我是誰呀?”又向曼桢笑着:“你猜他長得像誰? 越長越像了——活像他外公。

    ”曼桢有點茫然地說:“像爸爸?” 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的,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并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裡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

    曼桢不由得微笑起來。

     曼桢叫女傭去買點心,顧太太道:“你不用張羅我,我什麼都不想吃,倒想躺一會兒。

    ”曼桢道:“可是路上累着了?” 顧太太道:“唔。

    這時候心裡倒挺難受的。

    ”樓上床鋪已經預備好了,曼桢便陪她上樓去。

    顧太太在床上躺下了,曼桢坐在床前陪她說話,因又談起她危城中的經曆。

    她老沒提起慕瑾,曼桢卻一直在那兒惦記着他,因道:“我前些日子聽見說打到六安了,我真着急,想着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後來想慕瑾也在那兒,也許可以有點照應。

    ”顧太太銧了一聲道不要提慕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隻來過一趟。

    枕上撐起半身,輕聲道:“嗳,你可知道,他給抓去了。

    ”曼桢吓了一跳,道:“啊,為什麼?給哪一方面抓去了?”顧太太偏要從頭說起,先把她和慕瑾怄氣的經過詳詳細細叙述了一通,把曼桢聽得急死了。

    她有條不紊地說下去,說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

    又道:“剛才在你弟弟那兒,我就沒提這些,給陶家她們聽見了,好像連我們這邊的親眷都看不起我們。

    ——這倒不去說它了,等到打仗了,風聲越來越緊,我一個人住在城外,他問也不來問一聲。

    好了,後來日本人進來了,不是弄什麼維持會嗎,派定那十個人裡頭,我聽見說本來有慕瑾的,他躲起來了,希堯就是填他的空當。

    也真是冤枉,所以後來國民黨把希堯給槍斃了,希堯太太把慕瑾恨得要死。

    後來慕瑾給逮去了,希堯太太聽見了還很高興。

    ”曼桢深深地皺起兩道眉毛,耐着性子問道:“媽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來,到底是怎麼給逮去的?”顧太太又往前湊了一湊,悄悄地說道:“我這都是聽人說的,可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說是日本人在那兒的時候,慕瑾他一直躲在一個彭寡婦家裡,說這寡婦有個兒子在紙紮店裡學生意,害了童子痨,治不起,是慕瑾不要錢給他看好了,所以這家人家感他的恩,他住在那兒,就算是彭寡婦娘家的兄弟,從鄉下逃難出來的。

    躲過了這幾天,國民黨又打回來了,他才又出頭露面,回到醫院裡去。

    哪兒知道回去沒有幾天,就給國民黨逮去了。

    ”曼桢愕然道:“那為什麼,他有什麼罪名?”顧太太低聲道:“總是有人恨他羅!又說是有人看中了他那醫院,那房子倒是不錯,齊齊整整,方方正正的像顆印似的。

    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淺,也說不定就是為那房子——咳,我聽見這話,我倒是也吓了一跳,到底是看他長大的!我本來想去看看他少奶奶,問問是怎麼回事,我又想想,這侄甥媳婦是向來不來往的,人家眼睛裡沒有我這窮表舅母,我倒也犯不着湊上去。

    那兩天剛巧忙忙叨叨的,希堯他們那兒又死了人,我這兒又要動身了,城裡都亂極了,我就沒上那兒去。

    到底也不知他現在怎麼了。

    ” 曼桢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慕瑾的丈人家去問問,也許他們會知道得清楚一點。

    ”顧太太道:“他丈人家? 我好像聽見他說,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内地去了。

    那一陣子不是因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 曼桢又是半天說不出話來。

    慕瑾是唯一的一個關心她的人,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

    要是死在日本人手裡,還有可說,要是糊裡糊塗死在自己中國人手裡,那太可恨了!原來”光複”後的六安竟是這樣一個瘋狂世界。

    她是在國民黨的統治下長大的,那一重重的壓迫與剝削,她都很習慣了,在她看來,善良的人永遠是受苦的,那憂苦的重擔似乎是與人生俱來的,因此隻有忍耐。

    她這還是第一次覺得冤有頭,債有主,她胸中充滿了悲憤。

    她不由得想起叔惠。

    叔惠走得真好。

     但是她總是這種黯淡的看法,正因為共産黨是好的,她不相信他們會戰勝。

    正義是不會征服世界的,過去是如此,将來也是如此。

     她盡坐在那裡發呆,顧太太忽然湊上前來,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額上摸了摸,皺着眉也沒說什麼,又躺下了。

    曼桢道:“媽怎麼了?是不是有點發熱?”顧太太哼着應了一聲。

    曼桢道:“可要請個醫生來看看?”顧太太道:“不用了,不過是路上受了點感冒,吃了一包午時茶也許就好了。

    ” 曼桢找出午時茶來,叫女傭去煎,又叫榮寶到樓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

    榮寶一個人在客廳裡折紙飛機玩,還是傑民那天教他的,擲出去可以飛得很遠。

    他一擲擲出去,又飛奔着追過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拾起來再擲。

    恰巧鴻才回來了,榮寶叫了聲”爸爸”,站起來就往後面走。

    鴻才不由得心裡有氣,便道:“怎麼看見我就跑!不許走!”他真覺得痛心,想着:“這孩子簡直可惡,自從他母親來了,就隻跟他母親親熱,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

    ”那孩子縮在沙發背後,被鴻才一把抱了出來,喝道:“幹嗎看見我就吓的像小鬼似的!你說!說!”榮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鴻才叱道:“哭什麼?我又沒打你!惹起我的氣來我真打你! 曼桢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這是幹什麼?無緣無故的?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桢一時氣急攻心,氣得打戰,但是也不屑和他說話,隻把那孩子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着他打了幾下,恨恨地道:“也不知是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在那裡哭,那女傭便哄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去!”鴻才聽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說什麼?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桢望了望,曼桢隻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樓去了。

    那女傭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來了,在樓上呢。

    ” 鴻才聽見說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來,随即邁步登樓。

    他聽見顧太太咳嗽聲音,便走進後房,見顧太太一個人躺在那裡,他叫了一聲:媽。

    又問起鴻才的近況,鴻才便向她歎苦經,說現在生活程度高,總是入不敷出。

    但是他一向有這脾氣,訴了一會苦之後,又怕人家當他是真窮,連忙又擺闊,說他那天和幾個朋友在一個華字頭酒家吃飯,五個人,随便吃吃,就吃掉一筆驚人的巨款。

     曼桢一直沒有進來。

    女傭送了一碗午時茶進來,鴻才問知顧太太有點不大舒服,便道:媽多休息幾天,等媽好了我請媽去看戲,現在上海倒比從前更熱鬧了。

    晚飯,今天把飯開在樓上,免得顧太太還要上樓下樓,也給她預備了稀飯,但是顧太太說一點也吃不下,所以依舊是他們自己家裡兩個人帶着孩子一同吃。

    榮寶已經由曼桢替他擦了把臉,眼皮還有些紅腫。

    飯桌上太寂靜了,咀嚼的聲音顯得異樣的響。

    三個人圍着一張方桌坐着,就像有一片烏雲沉沉地籠罩在頭上,好像頭頂上撐着一把傘似的。

     鴻才突然說道:“這燒飯的簡直不行。

    燒的這菜像什麼東西!”曼桢也不言語。

    半晌,鴻才又憤憤地道:“這菜簡直沒有一樣能吃的!”曼桢依舊不去睬他。

    有一碗鲫魚湯放在較遠的地方,榮寶搛不着,站起身來伸長了手臂去搛,卻被鴻才伸過筷子來把他的筷子攔腰打了一下,罵道:“你看你吃飯也沒個吃相!一點規矩也沒有!”啪的一聲,榮寶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淚也落到桌布上。

    曼桢知道鴻才是有心找岔子,他還不是想着他要傷她的心,隻有從孩子身上着手。

    她依舊冷漠地吃她的飯,一句話也不說。

    榮寶對于這些也習慣了,他一面啜泣着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飯碗,扒了兩口飯。

    卻有一大塊魚,魚肚子上的,沒有什麼刺的,送到他碗裡來,是曼桢搛給他的。

    他本來已經不哭了,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倒又流下來了。

     曼桢心裡想,照這樣下去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

     差不多天天吃飯的時候都是這樣。

    簡直叫人受不了。

    但是鴻才似乎也受不了這種空氣的壓迫,要想快一點離開這張桌子。

     他一碗飯還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氣吃完它算了。

    他仰起了頭,舉起飯碗,幾乎把一隻飯碗覆在臉上,不耐煩地連連扒着飯,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聲響。

    他每次快要吃完飯的時候例必有這樣一着。

    他有好幾個習慣性的小動作,譬如他擤鼻涕總用一隻手指揿住鼻翅,用另一隻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麼一聲。

    其實這也沒有什麼。

    也不能說是什麼惡習慣。

    倒是曼桢現在養成了一種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她每次看見他這種小動作,她臉上馬上起了一種憎惡的痙攣,她可以覺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牽,一皺。

    她沒有法子制止自己。

     鴻才的筷子還在那裡咵咵咵敲着碗底,曼桢已經放下飯碗站起身來,走到後面房裡去。

    顧太太見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