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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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自己的住宅裡。

    他們那兒房子是不大,門前卻有一塊草皮地,這是因為翠芝喜歡養狗,需要有點空地遛狗,同時小孩也可以在花園裡玩。

    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本來叫貝貝,後來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貝,小的一個就叫二貝。

    他們現在都放學回來了,二貝在客廳裡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許多螞蟻來。

    她蹲在地下看,世鈞來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來看,螞蟻排班呢!”世鈞蹲下來笑道:“螞蟻排班幹什麼?”二貝道:“螞蟻排班拿戶口米。

    ”世鈞笑笑道:“哦?拿戶口米啊?”翠芝走過來,便說二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髒!”二貝帶笑嚷道:媽來看軋米呵!鬧!”世鈞笑道:“我覺得她說的話挺有意思的。

    ”翠芝道:“你反正淨捧她,弄得我也沒法管她了,淨叫我做惡人——所以兩個小孩都喜歡你不喜歡我呢!” 世鈞從地下站起來,撲了撲身上的灰,道:“我難得跟我自己的女兒說說話都不行嗎?”翠芝道:“那你說點有意義的話,别淨說些廢話!你看見人家這樣忙,也不幫幫忙,叔惠一會就來了。

    ”世鈞道:“叔惠來你預備給他住在哪兒?”翠芝道:“隻好住在書房裡了,别的房間也沒有。

    ”她指揮着仆人把書房裡的家具全挪開了,在地闆上打蠟。

    家裡亂哄哄的,一隻狗便興興頭頭地跟在人背後竄出竄進,剛打了蠟的地闆,好幾次滑得人差一點跌交。

    翠芝便想起來對世鈞說:“這隻狗等會看見生人,說不定要咬人的,你把它拴在亭子間裡去吧。

    ” 翠芝向來不肯承認她這隻狗會咬人的,去年世鈞的侄兒小健到上海來考大學,到他們家裡來,被狗咬了,翠芝還怪小健自己不好,說他膽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決不會咬他的。

    這次她破例要把這隻狗拴起來,阖家大小都覺得很稀罕。

     二貝便跟在世鈞後面一同上樓,世鈞給狗戴上了皮帶,牽着它走到堆箱子的亭子間裡,卻看見他書房裡的一些書籍和什物都給搬到這裡來了,亂七八糟堆了一地。

    世鈞不覺嗳呀了一聲,道:“怎麼把我這些書全堆在地下?”他把那狗拴在箱子袢上,正在那裡打結,那狗便不老實起來,去咬齧地下的書本,把世鈞曆年訂閱的工程雜志咬得七零八落。

    世鈞忙嚷道:嗨!不許亂咬!得老遠,她又雙手捧起一本大書,還沒擲出去,被世鈞劈手奪了過來,罵道:“你看你這孩子!”二貝便哭了起來。

    她的哭,一半也是放刁,因為聽見她母親到樓上來了。

    孩子們一向知道翠芝有這脾氣,她平常盡管說世鈞把小孩慣壞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孩子來,她就又要攔在頭裡,護着孩子。

     這時候翠芝走進亭子間,看見二貝在那兒哇哇哭着,跟世鈞搶奪一本書,便皺着眉向世鈞說道:“你看,你這人怎麼跟小孩子一樣見識,她拿本書玩玩,就給她玩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貝聽見這話,越發扯開喉嚨大哭起來。

    翠芝蹙額道:“嗳呀,給你們一鬧,我都忘了,我上來幹什麼的。

    哦,想起來了,你出去買一瓶好點的酒來吧,買一瓶強尼華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

    ”世鈞道:“叔惠也不一定講究喝外國酒。

     我們家裡不是還有兩瓶挺好的青梅酒嗎?”翠芝道:“他不愛喝中國酒。

    ”世鈞笑道:“哪有那麼回事。

    我認識他這麼些年了,還不知道?”他覺得很可笑,倒要她告訴他叔惠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

    她一共才見過叔惠幾回?他又說:“咦,你不記得麼,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國酒麼?” 他忽然提起他們結婚的時候的事情,她覺得很是意外。

    他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樣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住她的手的情景。

    她這時候想起來,于傷心之外又有點回腸蕩氣。

    她總有這樣一個印象,覺得他那時候到解放區去也是因為受了刺激,為了她的緣故。

     當下她一句話也沒說,轉過身來就走了。

    世鈞把他的書籍馬馬虎虎地整理了一下,回到樓下,卻不看見翠芝,便問女傭:“少奶奶呢?”女傭道:“出去了,去買酒去了。

    ”世鈞不覺皺了皺眉,心裡想女人這種虛榮心真是沒有辦法。

    當然,他也能夠了解她的用意,她無非是因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實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樣,何必這樣大肆鋪張。

    以他們近來的經濟狀況而言,也似乎不應當這樣糜費。

    他們實在是很拮據。

    本來世鈞在分家的時候分到一筆很可觀的遺産,翠芝也帶來一分豐厚的陪嫁,也是因為這兩年社會上經濟不穩定,他們倆又都不是善于理财的人,所以很受影響。

    尤其是蔣經國的時候,他們也是無數上當的人中的一份子,損失慘重,差不多連根鏟了。

    還剩下一些房産,也在陸續變賣中,貼補在家用項下用掉了,每月靠世鈞在洋行裡那點呆薪水,是決不夠用的。

     世鈞走到書房裡看看,地闆打好了蠟,家具還是雜亂地堆在一隅。

    翠芝把大掃除的工作隻做了一半,家裡攪得家翻宅亂,她自己倒又丢下來跑出去了。

    去了好些時候也沒回來。

     天已經黑了。

    世鈞忍不住和女傭說:“李媽,你快把家具擺擺好,一會兒客要來了。

    ”但是傭人全知道,世鈞說的話是不能作準的,依他的話布置起來,一會翠芝回來了,一定認為不滿意,仍舊要重新布置過的。

    李媽便道:“還是等少奶奶回來再擺吧。

    ” 又過了一會,翠芝回來了,一進門便嚷道:“叔惠來了沒有?”世鈞道:“沒有。

    ”翠芝把東西放在桌上,笑道:“那還好。

    我都急死了!就手去買了點火腿,跑到抛球場——隻有那家的頂好了,叫傭人買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揀。

    ”世鈞笑道:哦,你買了火腿啊?我這兩天倒正在這裡想吃。

    說道:“你愛吃火腿?怎麼從來沒聽見你說過?”世鈞笑道:“我怎麼沒說過?我每次說,你總是說:非得要跑到抛球場去,非得要自己去揀。

    結果從來也沒吃着過。

    翠芝不作聲了,她探頭向書房裡張了一張,便叫道:嗳呀,怎麼這房間裡還是這樣亂七八糟的?你反正什麼事都不管——為什麼不叫他們把這些東西擺好呢?李媽!李媽!都是些死人,這家裡簡直離掉我就不行!” 正亂着,叔惠已經來了。

    大家到客廳裡去坐着,翠芝把大貝二貝都叫了出來,叫他們見過許家伯伯。

    李媽送上茶來,翠芝便想起來,剛才忘了買兩聽好一點的香煙,忙打發李媽去買,忽然又想起另外一樁事,不覺叫道:“嗳呀,忘了!今天袁家請吃晚飯——打個電話去回掉吧。

    咳,應該早點打的!” 她便又埋怨世鈞:“我是忙得糊裡糊塗的忘了,你怎麼也不記得呢?”世鈞道:“我根本就沒聽見你說嘛!”叔惠笑道:“不用打電話了,你們還是去吧。

    我也還要出去看兩個朋友。

     翠芝起初不肯,叔惠一定要他們去。

    後來他們說好了,明天陪叔惠出去痛痛快快地玩一整天,明天世鈞放假。

     叔惠看了看表,道:“你們出去吃飯,也該預備預備了吧?” 世鈞道:“不忙,還早呢。

    ”于是又談了一會。

    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相見,因為是極熟而又極生疏的人,說話好像深了又不是,淺了又不是,彼此都還在那裡摸索着。

    是一種異樣的心情,然而也不減于它的愉快。

    三個人坐在那裡說話,叔惠忽然想起曼桢來了。

    他們好像永遠是三個人在一起,他和世鈞,另外還有一個女性。

    他心裡想世鈞不知道可有同樣的感想。

     叔惠從口袋裡拿出一本記事簿來翻看着,朋友的地址都寫在上面,後面新添的一行是曼桢現在的住址。

    剛才他母親跟他說,解放後曼桢到他們家裡來過一次,問他回來了沒有。

     她留下了一個住址。

    他打算現在就到她那兒去一趟,想着曼桢現在不知道是個什麼情形,要是仍舊在外面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