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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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氣發洩在孩子身上。

    那周媽自己心虛,深恐張媽要在曼桢跟前揭發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壓慣了的,現在卻把她當作老前輩似的尊敬起來,趕着她喊”張奶奶”,拉她到廚房裡去商量着添點什麼菜,款待二小姐。

     曼桢卻在那裡提醒自己,她應當走了。

    揀要緊的事情囑咐張媽兩句,就走吧,甯可下午再來一次。

    正想着,榮寶卻說話了,問道:“姊姊呢?”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桢說話,說的話卻叫她無法答複。

    曼桢過了一會方才悄聲說道:“姊姊睡着了。

    你别鬧。

    ”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陣寒冷襲上她的心頭,一種原始的恐懼使她許願似的對自己說:隻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離開他了。

    席子上面破了一個洞,他總是煩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

     曼桢把他兩隻手都握住了,輕聲道:“不要這樣。

    ”說着,她眼睛裡卻有一雙淚珠”嗒”地一聲掉在席子上。

     忽然聽見鴻才的聲音在後門口說話,一進門就問:“醫生可來過了?”張媽道:“沒來。

    二小姐來了。

    ”鴻才聽了,頓時寂然無語起來。

    半晌沒有聲息,曼桢知道他已經站在客堂門口,站了半天了。

    她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隻是臉上的神情變得嚴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終于趔趄着走入她的視線内。

    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樣子,看上去似乎臉也沒洗,胡子也沒剃,瘦削的臉上膩着一層黃黑色的油光,身上穿着一件白裡泛黃的舊綢長衫,戴着一頂白裡泛黃的舊草帽,帽子始終戴在頭上沒有脫下來。

    他搭讪着走到床前在榮寶額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點?醫生怎麼還不來?”曼桢不語。

    鴻才咳嗽了一聲,又道:“二妹,你來了我就放心了。

    我真着急,這兩年不知怎麼走的這種悖運,晦氣事情全給我碰到了。

    招弟害病,沒拿它當樁事情,等曉得不好,趕緊給她打針,錢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經太遲了。

    這孩子也就是給過上的,可不能再耽擱了,今天早上為了想籌一點錢,就跑了一早上。

    ”說到這裡,他歎了口冷氣,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這個日子!” 其實他投機失敗,一半也是迷信幫夫運的緣故。

    雖然他一向不承認他的發迹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裡對于那句話卻一直有三分相信。

    剛巧在曼璐去世的時候,他接連有兩樁事情不順手,心裡便有些害怕。

    做投機本來是一種賭博,越是怕越是要輸,所以終緻一敗塗地。

    而他就更加笃信幫夫之說了。

     周媽絞了一把熱手巾送上來,給鴻才擦臉,他心不在焉地接過來,隻管拿着擦手,把一雙手擦了又擦。

    周媽走開了。

     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話來:“我現在想想,真對不起她。

    ”他背過身去望着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揿在臉上擤鼻子。

    他分明是在那裡流淚。

     陽光正照在曼璐的遺像上,鏡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點也看不見,隻看見那玻璃上的一層浮塵。

     曼桢呆呆地望着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這幾年來也心灰意冷,過去那一重重糾結不開的恩怨,似乎都化為煙塵了。

     鴻才又道:“想想真對不起她。

    那時候病得那樣,我還給她氣受,要不然她還許不會死呢。

    二妹,從前的事情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

    ”他這樣自怨自艾,其實還是因為心疼錢的緣故,曼桢沒想到這一點,見他這樣引咎自責,便覺得他這人倒還不是完全沒有良心。

    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殘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時候橫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點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憐的臉相。

    她對鴻才竟于憎恨中生出一絲憐憫,雖然還是不打算理他,卻也不願意使他過于難堪。

     鴻才向她臉上看了一眼,嗫嚅着說道:“二妹,你不看别的,看這小孩可憐,你在這兒照應他幾天,等他好了再回去。

     我到朋友家去住幾天。

    ”他唯恐她要拒絕似的,沒等說完就走出房去,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來,向張媽手裡一塞,道:你待會交給二小姐,醫生來了請她給付付。

    萬一有什麼事,打電話找我好了。

    ” 說罷,馬上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曼桢倒相信他這次大概說話算話,說不回來就不會回來。

     曼璐從前曾經一再地向她說,鴻才對她始終是非常敬愛,他總認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兩樣的,他隻是一時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為愛的她太厲害的緣故。

    像這一類的話,在一個女人聽來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沒有一個女人是例外。

     曼桢當時聽了雖然沒有什麼反應,曼璐這些話終究并不是白說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沒回去,守着孩子一夜也沒睡。

    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辦公,下班後又回到祝家來,知道鴻才已經來過一次又走了。

    曼桢這時候便覺得心定了許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護孩子的病,不必顧慮到鴻才了。

    她本來預備再請慕瑾來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來,慕瑾這兩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說太太昨天就要進醫院了嗎,總在這兩天就要動手木了。

    昨天她是急糊塗了,竟把這樁事情忘得幹幹淨淨。

    其實也可以不必再找慕瑾了,就找原來的醫生繼續看下去吧。

     慕瑾對那孩子的病,卻有一種責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桢的寓所裡去過一趟,想問問她那孩子可好些了。

    二房東告訴他:曼桢一直沒有回來。

    慕瑾也知道他們另外有醫生在那裡診治着,既然有曼桢在那裡主持一切,想必決不會有什麼差池的,就也把這樁事情抛開了。

     慕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們的樓窗正對着曼桢的窗子,慕瑾常常不免要向那邊看一眼。

    這樣炎熱的天氣,那兩扇窗戶始終緊閉着,想必總是沒有人在家。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見裡面曬着兩條毛巾,一條粉紅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條白色的曬在繩子上,永遠是這個位置。

    那黃烘烘的太陽從早曬到晚,兩條毛巾一定要曬馊了。

    一連十幾天曬下來,毛巾烤成僵硬的兩片,顔色也淡了許多,曼桢一直住在祝家沒有回來,慕瑾倒也并不覺得奇怪,想着她姊姊死了,丢下這樣一個孩子沒人照應,他父親也許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也許他終日為衣食奔走,分不開身來,曼桢向來是最熱心,最肯負責的,孩子病了,她當然義不容辭地要去代為照料。

     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慕瑾的太太施手術産下一個女孩之後,在醫院裡休養了一個時候,夫婦倆已經預備動身回六安去了,曼桢卻還沒有回來。

    慕瑾本來想到她姊夫家裡去一趟,去和她道别,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着,也沒有去。

     這一天,他忽然在無意中看見曼桢那邊開着一扇窗戶,兩條毛巾也換了一個位置,仿佛新洗過,又晾上了。

    他想着她一定是回來了。

    他馬上走下樓去,到對門去找她。

     他來過兩次,那二房東已經認識他了,便不加阻止,讓他自己走上樓去。

    曼桢正在那裡掃地擦桌子,她這些日子沒回來,灰塵積得厚厚的。

    慕瑾帶笑在那開着的房門上敲了兩下,曼桢一擡頭看見是他,在最初的一刹那間她臉上似乎有一層陰影掠過,她好像不願意他來似的,但是慕瑾認為這大概是他的一種錯覺。

     他走進去笑道:“好久不看見了。

    那小孩子好了沒有?”曼桢笑道:“好了。

    我也沒來給你道喜,你太太現在已經出院了吧?是一個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慕瑾笑道:“是女孩子。

    蓉珍已經出來一個禮拜了,我們明天就打算回去了。

    ”曼桢嗳呀了一聲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讓慕瑾坐下。

    慕瑾坐下來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着,所以我今天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跟你多談談。

    ”他一定要在動身前再和她見一次面,也是因為她上次曾經表示過,她有許多話要告訴他,聽她的口氣仿佛有什麼隐痛似的。

    但是這時候曼桢倒又懊悔她對他說過那樣的話,她現在已經決定要嫁給鴻才了,從前那些事當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經擦得很幹淨了,她又還拿抹布在桌上無意識地揩來揩去。

    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

    本來是一條破舊的粉紅色包頭紗巾,她拿它做了抹布。

    兩隻手拎着它在窗外抖灰,那紅紗在夕陽與微風中懶洋洋地飄着。

    下午的天氣非常好。

     慕瑾等候了一會,不見她開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說有好些事要告訴我麼?”曼桢道:“是的,不過我後來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

    ”慕瑾以為她是怕提起來徒然引起傷感,他頓了一頓,方道:“說說也許心裡還痛快些。

    ”曼桢依舊不作聲。

    慕瑾沉默了一會,又道:“我這次來,是覺得你興緻不大好,跟從前很兩樣了。

    ”他雖然說得這樣輕描淡寫,說這話的時候卻是帶着一種感慨的口吻。

     曼桢不覺打了個寒噤。

    他一看見她就看得出來她是疊經受了刺激,整個的人已經破碎不堪了。

    她一向以為她至少外貌還算鎮靜。

    她望着慕瑾微笑着說道:“你覺得我完全變了個人吧?”慕瑾遲疑了一下,方道:“外貌并沒有改變,不過我總覺得——”從前他總認為她是最有朝氣的,她的個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門老幼都依賴着她生活,她好像還餘勇可賈似的,保留着一種娴靜的風度。

    這次見面,她卻是那樣神情蕭索,而且有點恍恍惚惚的,僅僅是生活的壓迫決不會使她變得這樣厲害。

    他相信那還是因為沈世鈞的緣故。

    中間不知道出了些什麼變故,使他們不能有始有終。

    她既然不願意說,慕瑾當然也不便去問她。

     他隻能懇切地對她說:“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給我寫信好不好?說老實話,我看你現在這樣,我倒是真有點不放心。

    ”他越是這樣關切,曼桢倒反而一陣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頓時淚如雨下,慕瑾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說這些了。

    ”曼桢忽然沖口而出地說:“不,我是要告訴你——”說到這裡,又噎住了。

     她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

    看見慕瑾那樣凝神聽着,她忽然腦筋裡一陣混亂,便又沖口而出地說道:“你看見的那個孩子不是姊姊的——”慕瑾愕然望着她,她把臉别了過去,臉上卻是一種冷淡而強硬的神情。

    慕瑾想道:“那孩子難道是她的麼,是她的私生子,交給她姊姊撫養的?是沈世鈞的孩子? 還是别人的——世鈞離開她就是為這個原因?”一連串的推想,都是使他無法相信的,都在這一刹那間在他腦子裡掠過。

     曼桢卻又斷斷續續地說起話來了,這次她是從慕瑾到她家裡來送喜柬那一天說起,就是那一天,她陪着她母親到她姊姊家去探病。

    在叙述中間,她總想為她姊姊留一些餘地,因為慕瑾過去和曼璐的關系那樣深,他對曼璐的那點殘餘的感情她不願意加以破壞。

    況且她姊姊現在已經死了。

    但是她無論怎麼樣為曼璐開脫,她被禁閉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終坐視不救。

    這總是實情。

    慕瑾簡直覺得駭然。

    他不能夠想象曼璐怎麼能夠參預這樣卑鄙的陰謀。

    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認識,可能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剛見面的情景,還有他們初訂婚的時候,還有後來,她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訣别的時候。

    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樣一個純良的人。

    就連他最後一次看見她,他覺得她好像變粗俗了,但那并不是她的過錯,他相信她的本質還是好的。

    怎麼她對她自己的妹妹竟是這樣沒有人心。

     曼桢繼續說下去,說到她生産後好容易逃了出來,她母親輾轉訪到她的下落,卻又勸她回到祝家去。

    慕瑾覺得她母親簡直荒謬到極點,他氣得也說不出話來。

    曼桢又說到她姊姊後來病重的時候親自去求她,叫她為孩子的緣故嫁給鴻才,又被她拒絕了。

    她說到這裡,聲調不由得就變得澀滞而低沉,因為當時雖然拒絕了,現在也還是要照死者的願望做去了。

    她也曉得這樣做是不對的,心裡萬分矛盾,非常需要跟慕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實在沒有勇氣說出來。

    她自己心裡覺得非常抱愧,尤其覺得愧對慕瑾。

     剛才她因為顧全慕瑾的感情,所以極力減輕她姊姊應負的責任,無形中就加重了鴻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現成一個惡魔,這時候她忽然翻過來說要嫁給他,當然更無法啟齒了。

    其實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說得好些,成為一個多少是被動的人物。

    慕瑾也還是不會贊成的。

    這種将錯就錯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會贊成的。

     她說到她姊姊的死,就沒有再說下去了。

    慕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裡,一直也沒開口。

    他實在不知道應當用什麼話來安慰她。

    但是她這故事其實還沒有完——慕瑾忽然想起來,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護他,在祝家住了那麼些日子,想必她和鴻才之間總有相當的諒解,不然她怎麼能夠在那裡住下去,而且住得這樣久。

    莫非她已經改變初衷,準備為了孩子的幸福犧牲自己,和鴻才結婚。

    他甚至于疑心她已經和鴻才同居了。

    ——不,那倒不會,她決不是那樣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輕了。

     他考慮了半天,終于很謹慎地說道:“我覺得你的态度是對的,你姊姊那種要求簡直太沒有道理了。

    這種勉強的結合豈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

    ”他還勸了她許多話,她從來沒聽見慕瑾一口氣說過這麼些話。

    他認為夫婦倆共同生活,如果有一個人覺得痛苦的話,其他的一個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

    其實也用不着他說,他所能夠說的她全想到了,也許還更徹底。

     譬如說鴻才對她,就算他是真心愛她吧,像他那樣的人,他那種愛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話不能這樣說。

    當初她相信世鈞是确實愛她的,他那種愛也應當是能夠持久的,然而結果并不是。

    所以她現在對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沒有确切的信念,覺得無一不是渺茫的。

    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實的東西,尤其這次她是在生死關頭把他搶回來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無足重輕的,随便怎樣處置她自己好像都沒有多大關系。

    譬如她已經死了。

     慕瑾又道:“其實你現在隻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

    ”他不過是一種勉勵的話,曼桢聽了,卻覺得心中一陣傷慘,眼淚又要流下來了。

    老對着他哭算什麼呢?慕瑾現在的環境也不同了,在現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應當稍微有分寸一點。

    她很突兀地站起身來,帶笑說道:“你看我這人,說了這半天廢話,也不給你倒碗茶。

    ”五鬥櫥上覆着兩隻玻璃杯,她拿起一隻來迎着亮照了一照,許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許多灰。

    她在這裡忙着擦茶杯找茶葉,慕瑾卻愣住了。

    她為什麼忽然這樣客套起來,倒好像是不願意再談下去了。

    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勸勉的話也不過是空言安慰,他對她實在也是愛莫能助。

    他沉默了一會,便道: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

    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

    慕瑾站起來要走,又從口袋裡摸出一本記事簿來,撕下一張紙來,彎着腰伏在桌上寫下他自己的地址,遞給曼桢。

    曼桢道:“你的住址我有的。

    ” 慕瑾道:“你這兒是十四号吧?”他也寫在他的記事簿上。

    曼桢心裡想這裡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寫信來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沒說什麼。

    她實在沒法子告訴他。

    将來他總會從别人那裡聽到的,說她嫁給鴻才了。

    他一定想着她怎麼這樣沒出息,他一定會懊悔他過去太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樓,臨别的時候問道:“你們明天什麼時候動身?”慕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 曼桢回到樓上來,站在窗口,看見慕瑾還站在斜對過的後門口,似乎揿過鈴還沒有人來開門。

    他也看見她了,微笑着把一隻手擡了一擡,做了一個近于揮手的姿态。

    曼桢也笑着點了個頭,随後就很快地往後一縮,因為她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

    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着,順手拿起那塊抹布來預備擦眼淚,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時候,就又往桌上一擲。

    那敝舊的紅紗懶洋洋地從桌上滑到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