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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好幾隻橘子,家裡給他們帶的水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過這水果攤,卻又停下來,買了兩隻橘子,馬上剝出來,站在那裡緩緩地吃着。

    兩隻橘子吃完了,他覺得這地方實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随時就要來了。

    而且,曼桢怎麼會這時候還不來,不要是老早來了,已經在辦公室裡了?他倒在這裡傻等!這一種設想雖然極不近情理,卻使他立刻向工廠走去,并且這一次走得非常快。

     半路上忽然聽見有人在後面喊:“喂!”他一回頭,卻是曼桢,她一隻手撩着被風吹亂的頭發,在清晨的陽光中笑嘻嘻地向這邊走來。

    一看見她馬上覺得心裡敞亮起來了。

    她笑道:回來了?曼桢又道:“剛到?”世鈞道:嗳,剛下火車。

     曼桢很注意地向他臉上看看。

    世鈞有點采促地摸摸自己的臉,笑道:“在火車上馬馬虎虎洗的臉,也不知道洗幹淨了沒有。

    ”曼桢笑道:“不是的——”她又向他打量了一下,笑道:你倒還是那樣子。

    我老覺得好像你回去一趟,就會換了個樣子似的。

    天工夫,就會變了個樣子麼?”然而他自己也覺得他不止去了幾天工夫,而且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

     曼桢道:“你母親好麼?家裡都好?”世鈞道:“都好。

    ”曼桢道:“他們看見你的箱子有沒有說什麼?”世鈞笑道:“沒說什麼。

    ”曼桢笑道:“沒說你理箱子理得好?”世鈞笑道:“沒有。

    ” 一面走着一面說着話,世鈞忽然站住了,道:“曼桢!”曼桢見他仿佛很為難的樣子,便道:“怎麼?”世鈞卻又不作聲了,并且又繼續往前走。

     一連串的各種災難在她腦子裡一閃:他家裡出了什麼事了——他要辭職不幹了——家裡給他訂了婚了——他愛上一個什麼人了,或者是從前的一個女朋友,這次回去又碰見的。

     她又問了聲,”怎麼?”他說:“沒什麼。

    ”她便默然了。

     世鈞道:“我沒帶雨衣去,剛巧倒又碰見下雨。

    ”曼桢道:哦,南京下雨的麼?這兒倒沒下。

    去玩總是在白天。

    不過我們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

    ”他發現自己有點語無倫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桢倒真有點着急起來了,望着他笑道:“你怎麼了?”世鈞道:“沒什麼。

    ——曼桢,我有話跟你說。

    ”曼桢道:“你說呀。

    ”世鈞道:“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 其實他等于已經說了。

    她也已經聽見了。

    她臉上完全是靜止的,但是他看得出來她是非常快樂。

    這世界上忽然照耀着一種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别清晰,确切。

    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這樣覺得心地清楚,好像考試的時候,坐下來一看題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裡是那樣地興奮,而又感到一種異樣的平靜。

     曼桢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她微笑着叫了聲”陳先生早”,是廠裡的經理先生,在他們身邊走過。

    他們已經來到工廠的大門口了。

    曼桢很急促地向世鈞道:“我今天來晚了,你也晚了。

    待會兒見。

    ”她匆匆跑進去,跑上樓去了。

     世鈞當然是快樂的,但是經過一上午的反複思索,他的自信心漸漸消失了,他懊悔剛才沒有能夠把話說得明白一點,可以得到一個比較明白的答複。

    他一直總以為曼桢跟他很好,但是她對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現在一樣一樣想起來,都覺得不足為憑,或者是出于友誼,或者僅僅是她的天真。

     吃飯的時候,又是三個人在一起,曼桢仍舊照常說說笑笑,若無其事的樣子。

    照世鈞的想法,即使她是不愛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經對她作過那樣的表示,她也應當有一點反應,有點窘,有點僵——他不知道女人在這種時候是一種什麼态度,但總之,不會完全若無其事的吧?如果她是愛他的話,那她的鎮靜功夫更可驚了。

    女人有時候冷靜起來,簡直是沒有人性的。

    而且真會演戲。

    恐怕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女戲子。

     從飯館子出來,叔惠到紙煙店去買一包香煙,世鈞和曼桢站在稍遠的地方等着他,世鈞便向她說:“曼桢,早上我說的話太不清楚了。

    ”然而他一時之間也無法說得更清楚些。

    他低着頭望着秋陽中他們兩人的影子。

    馬路邊上有許多落葉,他用腳尖撥了撥,揀一隻最大的焦黃的葉子,一腳把它踏破了,”呱嗤”一聲響。

     曼桢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待會兒再說吧。

    待會兒你上我家裡來。

    ”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裡來。

    她下了班還有點事情,到一個地方去教書,六點到七點。

    晚飯後還要到另一個地方去,也是給兩個孩子補書。

    她每天的節目,世鈞是很熟悉的,他隻能在吃晚飯的時候到她那裡去,或許可以說到幾句話。

     他扣準了時候,七點十分在顧家後門口揿鈴。

    顧家現在把樓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一個房客的老媽子來開門。

    這女傭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烏煙瘴氣,隻向樓上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有客來! 世鈞自從上次帶朋友來看房子,來過一次,以後也沒大來過,因為他們家裡人多,一來了客,那種肅靜回避的情形,使他心裡很覺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們,孩子們天性是好動的,乒乒乓乓沒有一刻安靜,怎麼能夠那樣鴉雀無聲。

     這一天,世鈞在樓梯上就聽見他們在樓上大說大笑的。

    一個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了!人家這兒做功課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亂攤着書本、尺和三角闆。

    曼桢的祖母手裡拿着一把筷子,把他的東西推到一邊去,道:“喂,可以收攤子了! 要騰出地方來擺碗筷。

    ”那孩子隻管做他的幾何三角,頭也不擡。

     曼桢的祖母一回頭,倒看見了世鈞,忙笑道:“呦,來客了!”世鈞笑道:“老太太。

    ”他走進房去,看見曼桢的母親正在替孩子們剪頭發,他又向她點頭招呼,道:“伯母,曼桢回來了沒有?”顧太太笑道:“她就要回來了。

    你坐。

    我來倒茶。

    ” 世鈞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