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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襖脫去，隻穿件單衣，可是那藍布腰帶依然緊緊地捆着；從頭部到腰，他像一隻蒸籠，熱氣騰騰地冒着。
欸乃的橹聲和話語聲從風裡漸來漸近了。
前面不遠的枯葦墩中，閃過了個氈帽頭。
接着是一條小船困難地鑽了出來，接着又是一條。
&ldquo啊哈，你們也來了麼？&rdquo财喜快活地叫着，用力一頓，把滿滿一夾的蕰草扔在船肚裡了；于是，狡猾地微笑着，舉起竹夾子對準了早就看定的蕰草厚處刺下去，把竹夾盡量地張開，盡量地攪。
&ldquo嘿，怪了！你們從哪裡來的？怎麼路上沒有碰到？&rdquo 新來的船上人也高聲叫着。
船也插進蕰草陣裡來了。
&ldquo我們麼？我們是&hellip&hellip&rdquo秀生歇下了蕰草夾，氣喘喘地說。
然而财喜的元氣旺盛的聲音立刻打斷了秀生的話： &ldquo我們是從天上飛來的呢！哈哈！&rdquo 一邊說，第二第三夾子又對準蕰草厚處下去了。
&ldquo不要吹！誰不知道你們是鑽爛泥的慣家！&rdquo新來船上的人笑着說，也就雜亂地抽動了粗毛竹的蕰草夾。
财喜不回答，趕快向揀準的蕰草多處再打了一夾子，然後橫着夾子看了看自己的船肚，再看看這像是鋪滿了亂布的叉港。
他的有經驗的眼睛知道這裡剩下的隻是表面一浮層，而且大半是些萍片和細小的苔草。
他放下了竹夾子，撈起腰帶頭來抹滿臉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梢上。
灑滴在船梢闆上的泥漿似乎已經凍結了，财喜那件破棉襖也膠住在船闆上；财喜扯了它起來，就披在背上，蹲了下去，說：&ldquo不打了。
這滿港的，都讓給了你們罷。
&rdquo &ldquo浫！拔了鮮兒去，還說好看話！&rdquo新來船上的人們一面動手工作起來，一面回答。
這冷靜的港汊裡登時熱鬧起來了。
秀生揭開船闆，拿出那預先帶來的粗粉糰子。
這也凍得和石頭一般硬。
秀生奮勇地啃着。
财喜也吃着粉糰子，然而仰面看着天空，在尋思；他在估量着近處的港汊裡還有沒有蕰草多的去處。
天空彤雲密布，西北風卻小些了。
遠遠送來了嗚嗚的汽笛叫，那是載客的班輪在外港經過。
&ldquo哦，怎麼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輪船叫麼！&rdquo 打蕰草的人們嘈雜地說，仰臉望着天空。
&ldquo秀生！我們該回去了。
&rdquo财喜站起來說，把住了橹。
這回是秀生使篙了。
船出了那叉港，财喜狂笑着說：&ldquo往北，往北去罷！那邊的斷頭浜裡一定有。
&rdquo &ldquo再到斷頭浜？&rdquo秀生吃驚地說，&ldquo那我們隻好在船上過夜了。
&rdquo &ldquo還用說麼！你不見天要變麼，今天打滿一船，就不怕了！&rdquo财喜堅決地回答，用力地推了幾橹，早把船駛進一條橫港去了。
秀生默默地走到船梢，也幫着搖橹。
可是他實在已經用完了他的體力了，與其說他是在搖橹，還不如說橹在财喜手裡變成一條活龍，在搖他。
水聲潑魯魯潑魯魯地響着，一些不知名的水鳥時時從枯白的蘆葦中驚飛起來，啼哭似的叫着。
财喜的兩條鐵臂像杠杆一般有規律地運動着；臉上是油汗，眼光裡是愉快。
他唱起他們村裡人常唱的一支歌來了： 姐兒年紀十八九： 大奶奶，抖又抖， 大屁股，扭又扭； 早晨挑菜城裡去， 親丈夫，挂在扁擔頭。
五十裡路打轉回。
煞忙裡，碰見野老公，&mdash&mdash 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觔鬥。
秀生卻覺得這歌句句是針對了自己的。
他那略帶浮腫的面孔更見得蒼白，腿也有點顫抖。
忽然他腰部一軟，手就和那活龍般的橹脫離了關系，身子往後一挫，就蹲坐在船闆上了。
&ldquo怎麼？秀生！&rdquo财喜收住了歌聲，吃驚地問着，手的動作并沒停止。
秀生垂頭不回答。
&ldquo沒用的小夥子，&rdquo财喜憐憫地說，&ldquo你就歇一歇罷。
&rdquo于是，财喜好像想起了什麼，縱目看着水天遠處；過一會兒，歌聲又從他喉間滾出來了。
&ldquo财&mdash&mdash喜！&rdquo忽然秀生站了起來，&ldquo不唱不成麼！&mdash&mdash我，是沒有用的人，病塊，做不動，可是，還有一口氣，情願餓死，不情願做開眼烏龜！&rdquo 這樣正面的談判和堅決的表示，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财喜一時間沒了主意。
他望着秀生那張氣苦得發青的臉孔，心裡就湧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雖則是流傳已久，可實在太像了他們三人間的特别關系，怨不得秀生聽了刺耳。
财喜覺得自己不應該在秀生面前唱得這樣高興，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
然而秀生不又說&ldquo情願餓死&rdquo麼？事實上，财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現在秀生這句話仿佛是拿出&ldquo家主&rdquo身份來，要他走。
轉想到這裡，财喜也生了氣。
&ldquo好，好，我走就走！&rdquo财喜冷冷地說，搖橹的動作不由的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這樣的反響，倒無從回答，頹喪地又蹲了下去。
&ldquo可是，&rdquo财喜又冷冷地然而嚴肅地說，&ldquo你不準再打你的老婆！這樣一個女人，你還不稱意？她肚子裡有孩子，這是我們家的根呢&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用你管！&rdquo秀生發瘋了似的跳了起來，聲音尖到變啞，&ldquo是我的老婆，打死了有我抵命！&rdquo &ldquo
欸乃的橹聲和話語聲從風裡漸來漸近了。
前面不遠的枯葦墩中，閃過了個氈帽頭。
接着是一條小船困難地鑽了出來，接着又是一條。
&ldquo啊哈，你們也來了麼？&rdquo财喜快活地叫着，用力一頓，把滿滿一夾的蕰草扔在船肚裡了；于是，狡猾地微笑着，舉起竹夾子對準了早就看定的蕰草厚處刺下去，把竹夾盡量地張開，盡量地攪。
&ldquo嘿，怪了！你們從哪裡來的？怎麼路上沒有碰到？&rdquo 新來的船上人也高聲叫着。
船也插進蕰草陣裡來了。
&ldquo我們麼？我們是&hellip&hellip&rdquo秀生歇下了蕰草夾，氣喘喘地說。
然而财喜的元氣旺盛的聲音立刻打斷了秀生的話： &ldquo我們是從天上飛來的呢！哈哈！&rdquo 一邊說，第二第三夾子又對準蕰草厚處下去了。
&ldquo不要吹！誰不知道你們是鑽爛泥的慣家！&rdquo新來船上的人笑着說，也就雜亂地抽動了粗毛竹的蕰草夾。
财喜不回答，趕快向揀準的蕰草多處再打了一夾子，然後橫着夾子看了看自己的船肚，再看看這像是鋪滿了亂布的叉港。
他的有經驗的眼睛知道這裡剩下的隻是表面一浮層，而且大半是些萍片和細小的苔草。
他放下了竹夾子，撈起腰帶頭來抹滿臉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梢上。
灑滴在船梢闆上的泥漿似乎已經凍結了，财喜那件破棉襖也膠住在船闆上；财喜扯了它起來，就披在背上，蹲了下去，說：&ldquo不打了。
這滿港的，都讓給了你們罷。
&rdquo &ldquo浫！拔了鮮兒去，還說好看話！&rdquo新來船上的人們一面動手工作起來，一面回答。
這冷靜的港汊裡登時熱鬧起來了。
秀生揭開船闆，拿出那預先帶來的粗粉糰子。
這也凍得和石頭一般硬。
秀生奮勇地啃着。
财喜也吃着粉糰子，然而仰面看着天空，在尋思；他在估量着近處的港汊裡還有沒有蕰草多的去處。
天空彤雲密布，西北風卻小些了。
遠遠送來了嗚嗚的汽笛叫，那是載客的班輪在外港經過。
&ldquo哦，怎麼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輪船叫麼！&rdquo 打蕰草的人們嘈雜地說，仰臉望着天空。
&ldquo秀生！我們該回去了。
&rdquo财喜站起來說，把住了橹。
這回是秀生使篙了。
船出了那叉港，财喜狂笑着說：&ldquo往北，往北去罷！那邊的斷頭浜裡一定有。
&rdquo &ldquo再到斷頭浜？&rdquo秀生吃驚地說，&ldquo那我們隻好在船上過夜了。
&rdquo &ldquo還用說麼！你不見天要變麼，今天打滿一船，就不怕了！&rdquo财喜堅決地回答，用力地推了幾橹，早把船駛進一條橫港去了。
秀生默默地走到船梢，也幫着搖橹。
可是他實在已經用完了他的體力了，與其說他是在搖橹，還不如說橹在财喜手裡變成一條活龍，在搖他。
水聲潑魯魯潑魯魯地響着，一些不知名的水鳥時時從枯白的蘆葦中驚飛起來，啼哭似的叫着。
财喜的兩條鐵臂像杠杆一般有規律地運動着；臉上是油汗，眼光裡是愉快。
他唱起他們村裡人常唱的一支歌來了： 姐兒年紀十八九： 大奶奶，抖又抖， 大屁股，扭又扭； 早晨挑菜城裡去， 親丈夫，挂在扁擔頭。
五十裡路打轉回。
煞忙裡，碰見野老公，&mdash&mdash 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觔鬥。
秀生卻覺得這歌句句是針對了自己的。
他那略帶浮腫的面孔更見得蒼白，腿也有點顫抖。
忽然他腰部一軟，手就和那活龍般的橹脫離了關系，身子往後一挫，就蹲坐在船闆上了。
&ldquo怎麼？秀生！&rdquo财喜收住了歌聲，吃驚地問着，手的動作并沒停止。
秀生垂頭不回答。
&ldquo沒用的小夥子，&rdquo财喜憐憫地說，&ldquo你就歇一歇罷。
&rdquo于是，财喜好像想起了什麼，縱目看着水天遠處；過一會兒，歌聲又從他喉間滾出來了。
&ldquo财&mdash&mdash喜！&rdquo忽然秀生站了起來，&ldquo不唱不成麼！&mdash&mdash我，是沒有用的人，病塊，做不動，可是，還有一口氣，情願餓死，不情願做開眼烏龜！&rdquo 這樣正面的談判和堅決的表示，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财喜一時間沒了主意。
他望着秀生那張氣苦得發青的臉孔，心裡就湧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雖則是流傳已久，可實在太像了他們三人間的特别關系，怨不得秀生聽了刺耳。
财喜覺得自己不應該在秀生面前唱得這樣高興，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
然而秀生不又說&ldquo情願餓死&rdquo麼？事實上，财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現在秀生這句話仿佛是拿出&ldquo家主&rdquo身份來，要他走。
轉想到這裡，财喜也生了氣。
&ldquo好，好，我走就走！&rdquo财喜冷冷地說，搖橹的動作不由的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這樣的反響，倒無從回答，頹喪地又蹲了下去。
&ldquo可是，&rdquo财喜又冷冷地然而嚴肅地說，&ldquo你不準再打你的老婆！這樣一個女人，你還不稱意？她肚子裡有孩子，這是我們家的根呢&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用你管！&rdquo秀生發瘋了似的跳了起來，聲音尖到變啞，&ldquo是我的老婆，打死了有我抵命！&rdquo &l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