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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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郊。

    蜿蜒的石子路,從主路拐出,是别墅的主人單獨為自己鋪設的。

    此地林木茂盛,舊時是一位謀反的兵将屯兵習武之地,充滿肅殺之氣。

    後來,成了人民公社的苗圃。

     許多年間,沒育出多少樹苗,倒難得地保留下了大量的古木。

    這些年來,獨生子女政策之後,農民的子弟也大都上了大學,出外謀事,從此遠離了土地。

    這一帶雖鄰近城市,居然出現了地廣人稀的苗頭。

    老人們也大都被自己的兒女,接到城裡享福去了。

    農村的宅基地很多成了空曠的擺設。

    于是就有腦筋靈活的城裡人,到鄉下和農民商議,以極低的價格租下土地,另行翻建。

    便有一座座豪華的别墅,矗立在鄉間低矮的農舍之中,好似羊群中的駱駝。

    房舍的主人,通常隻有周末的時候,才呼朋喚友地帶着豐盛的食物,駕車到這裡來度假。

    他們盡情享受着鄉間清新的空氣和新鮮的蔬果,在半夜時分,不管是否節日,都一廂情願地點燃鞭炮,讓噼噼啪啪的爆裂聲,驅散在城市密集的空間中積攢下的怨氣。

     鄉下人剛開始是很不屑的,他們怨恨那些搬走了的鄉親,把吵嚷和污染留給了自己的家鄉。

    但是,慢慢地,他們也開始歡迎起了這些城裡來的闊人們。

    他們車來車去,農民原本賣不出錢的土産——紅薯、青玉米、白蘿蔔……都成了稀罕物,能賣出數倍的價錢。

    那些人買雞蛋的時候,不知道讨價還價,就算有個别的人,習慣性地說一句——能不能便宜些閃?你隻要做出一副苦睑,說,不賺錢啊,都是自己種的,一顆汗珠摔八瓣……您要是實在沒錢,就看着給吧,白吃也行啊……那些城裡人的臉上就挂不住了。

    他們害怕人家說自己沒錢,特别是被一個老農民憐憫,他們受不了這份優待。

    除了這幾項好處之外,還有一條很關鍵。

    城裡人因為不喜歡農民找給他們的破舊而充滿了汗酸氣的零星紙币,就會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不用找了。

    于是農民們都積攢下一些破爛腐朽的紙币,逢到需要找零的時候,就把它們雙手呈上,城裡來的人就用手扇着氣味,躲之不及地走了。

     在那些像候鳥一樣飛來飛去的城裡人之中,有一個女人,卻像孤雁一樣,是不走的。

    她年紀不很大,身材颀長瘦弱,面色蒼黃,住在一棟看起來很普通的别墅裡——鄉下人知道這種房子叫做别墅。

    但是據有幸走入這套房子的女人說——那是因為城裡的女人病了,需要人服侍,就打電話從村裡雇了人——别看這屋子外表沒什麼特殊的,裡頭闊得不得了。

    洗澡的池子是三角形的,會像海一樣地湧起波浪。

     無論你走到哪個角落,哪怕是在廁所,都安了空調,夏天吹冷風,冬天吹熱風——其實這是因為農村的電壓不穩,線路容量小,無法安裝大空調,房主隻好步步為營,并非刻意豪華。

    地面都是白大理石的,家具都是紅顔色的木頭,看起來像是故宮——那個充當小時工的女人,一生當中到過的最顯赫的地方,就是故宮了。

    以故宮比拟豪華當然是沒錯的,但是由于她沒有中間的參照物,對她來說,世界上享受的地方,就是故宮,寒酸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了。

    所以,她的話,也不是十分可靠的。

     住别墅的女人,讓大家管她叫“黃姐”。

    這是一個很容易記得的名字,因為她的面色萎黃。

    即使她不姓黃,乍見之下,你也會飛快地想到黃這個字眼。

     黃姐買菜,剛來的時候,就會讨價還價。

    但是以後,她就不讨了。

    因為村民們把她認作是自己人,給她的價都是實價,沒有可讨的餘地了。

    村民們喜歡不讨價的人,但是看不起他們,覺得他們傻。

    村民們不喜歡讨價的人,但是尊敬他們,因為他們是和自己一樣的人,懂得過日子的不易。

     黃姐不吃肉,隻吃清淡的青菜和鹵水點的豆腐。

    黃姐還愛吃豆芽,說那是小人參。

    黃姐每天隻幹一件事,就是收拾她的别墅和屋前的院子。

    房主人在賣出他的宅基地的時候,白送了買屋者兩棵樹。

    那是兩棵挂果多年的柿子樹,秋天的時候,有很多小燈籠一樣的柿子挂在樹枝的頂端,漸漸地癟下去,但是絲毫不打算落下來,準備頑強地在那裡曬成柿餅。

    黃姐就依次種了葡萄、蘋果、梨……把小小的院落,收拾得如同果園。

     據進入黃姐内房的那個女人說,黃姐的床繃得如同一面鼓。

    它不是連現在的鄉下人結婚也會買的席夢思,而是一架結實無比的木床。

    隻有在真正的木床上,床單才能鋪得如同鐵闆一般平整。

    黃姐掃床,用的是粘高粱米秫稭紮的笤帚。

    據那個女人說,她看到黃姐在農櫥裡,攢了一大堆這種笤帚,估計是哪次好不容易遇到賣主,一下子買了許多儲備着,怕以後再也買不到了。

    黃姐梳頭用的是木攏子,而不是塑料的發梳。

    黃姐洗臉用的是香胰子,而不是洗面奶。

    黃姐擦臉和手,用的是百雀翎香脂,而不是潤膚露和手霜……鄉下人于是摸不透這個女人的來頭,就很善待她。

     偶爾,會有一輛豪華的小轎車,停在房前。

    會有一個高大的男人,倦怠無比地下車,然後一頭鑽進屋裡,再不出來。

    幾乎沒有人知道那男人是何時走的,總是在黑夜吧。

    因為每當黎明的時候,黃姐門前就又是空空如也了。

     當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