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燈
深夜了,蔔繡文還在孤燈下讀厚厚的醫學書。

     已經有了經驗,在看這些書的時候,她要準備幾樣東西。

    保溫的茶杯,茶要滾燙。

     厚厚的外衣,還有一雙保暖的紅外線的襪子。

     即使是這樣,她的牙齒還是不由自主地打顫。

    她真實還需要鑿子和斧頭,才能把那些書鑽透。

     全身的每一寸皮膚都在發抖,書頁唰啦唰啦響,每一個鉛字都穿上了火紅的舞鞋,上竄下跳。

    為了抵禦寒冷,她不停地喝着茶。

     茶一落進嗓子,就凍成了直挺挺的冰棒,擊穿腳底。

    心變成一塊千瘡百孔的石頭,洞穴裡積滿了灰黑的苔藓。

    眼球是化石,凝然不動。

     她不願同人說起女兒的病。

    熟人知道女兒病了,說的多是寬心的話。

    大家都說,現在的科學技術是這樣的發達,都能把人送到月亮上去,都能制造出足夠把地球毀滅五十次的原子彈,這麼一個貧血病還能就沒得治了嗎?再說,小孩子得病快,好得也快啊。

     無緣無故得的病,沒準也會無緣無故就好了呢! 俗話說,偏方治大病。

    先在大醫院裡看着,請有名的醫生把病情穩定下來,再慢慢在民間尋醫訪藥,孩子一定會歡蹦亂跳的…… 蔔繡文愛聽這些話,願意信這些話。

    人是很有辦法的,對不對?古往今來的,有多少驚人的發明啊。

    她原來想的簡單,自己隻要多掙錢,就有經濟實力來給孩子治病。

    每當她在生意上成功了,就不由自主地把這些錢折合成能買多少CC鮮血,換來多少營養針……這當然是血淋淋的想象,但她那顆母親的心,正是在血泊中得到寬慰。

    有血就有命啊! 這一本本厚厚的醫書,好像鐵杆,把她的幻想搗得粉碎。

    她知道了現代醫學是怎樣的脆弱,知道了人類救人的技術,遠遠比不上殺人技術的高超。

     女兒不過是在苟延殘喘,是被判了死刑緩期執行的囚徒。

    死亡之劍時刻高懸在早早的頭頂,隻要一不留神,那劍鋒就垂落下來了…… 蔔繡文無數次地想把手中的書扔掉,或者幹脆燒掉。

    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些可怕的字了,每一個字都蒸騰着黑色的毒霧。

    可是她像上了鴉片瘾的賭徒,越不想着越要看下去,而且過目不忘。

    每句話都如同施了炮烙,永不磨滅地痛在心裡。

     刻骨銘心的冷啊。

     她艱難地站起來,要去再找一件毛衣。

    不然枯坐到天亮,她會被内心的寒流凍死的。

     其實,死了好!真希望就這樣一了百了,搶在女兒死之前死掉,不然倘若女兒先行,她怎樣忍受那撕肝裂膽的劇痛! 但是,不能啊!死,是一種福分。

    她不能在女兒之前死掉。

    那女兒豈不要經受更大更多的苦痛!一個小小的人兒,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備受疾病的煎熬。

    重病之時還要再遭失母的哀痛,真是太命苦了! 就算不能救了女兒的命,在她生命的每一天裡,母親都要盡可能地多給她歡樂才是。

     這才不枉被這幼小的生命稱做一回“媽媽”啊。

    哪能自己懼怕痛苦,就搶先死了的! 死是不能搶的。

    誰堅持活到最後,那才是大智大勇,大悲大恸。

    待下了不死的決心,蔔繡文的怒火就升騰起來——難道這書上寫得就不可變更了嗎? 醫學的發展就到頭了嗎? 很多年前,麻疹傷寒天花鼠疫不是也不可治嗎?現在不都是叫人類治服了嗎?女兒還小,她為什麼就等不到貧血可以根治的那一天了呢? 蔔繡文幹脆從卧室抽出一條毛毯披在肩上,胡亂一裹。

     這使她像一個逃難的阿拉伯婦人。

    她的眼睛在黑暗像鷹隼,閃着雪亮的光芒,她抓住自己的思緒,一廂情願地設想下去。

     先用輸血的辦法延長着女兒的生命,再遍訪天下名醫,吃盡人間藥草,等待醫學的突破進展。

     蔔繡文的身體輕輕地抖動起來,這次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發自内心的激動。

    在這個世界上,誰能救女兒呢?隻有她的親人! 蔔鏽文呆呆地坐着。

    飄忽的念頭像柳絮,一會兒飛上九霄,一會兒落入泥沼。

    但一個信念漸漸在寒冷中凝結得鋼鐵一樣堅硬:她要想盡一切辦法,挽救女兒的生命。

     她把毛毯裹得緊緊,好像那是一件鋼鐵的盔甲。

    她不止一次地想把文夫叫醒,分擔她的凄苦和她的覺醒。

    可一看夏踐石熟睡的模樣,就又不忍心了。

    看醫書上描寫自己親人的病症的語言,那些毫無感情色彩的話,特别是指出預後險惡的論述,真是字字剜心。

     先生是個書呆子,假如一家注定有一個人要看這些可怕的文字,就讓自己承擔好了。

    她也不是勇敢,隻是不能想象,丈夫在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