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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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醫兼“弓子手”樊三大爺的家坐落在村子的東頭,緊挨着那片向東南方向一直延伸到墨水河邊的荒草甸子。

    在他家院子的後邊,是蜿蜒百裡的蛟龍河高高的河堤。

    上官壽喜在母親的逼迫下,軟着腿走出家門。

    他看到超越了林梢的太陽已變成灼目白球,教堂鐘樓上那十幾片花玻璃光彩奪目,與鐘樓同高的嘹望塔上,上蹿下跳着福生堂大掌櫃司馬亭。

    他還在用嘶啞的聲音吼叫着,傳播着日本人即将進村的警報。

    街上,有一些抱着膀子的閑人仰着臉望他。

    上官壽喜站在胡同中央,為選擇去樊三家的路線猶豫。

    去樊三家有兩條路,一條走大街,一條走河堤。

    走河堤他怕驚動了孫家那一群黑狗。

    孫家的破舊院落坐落在胡同北頭。

    院牆低矮,牆頭上有幾個光溜溜的豁口。

    沒豁口的地方,經常蹲着一群雞。

     孫家的家長是孫大姑,率領着五個啞巴孫子,啞巴們的父母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

    五個啞巴在牆頭上爬來爬去,爬出五個豁口,呈馬鞍形狀。

    他們一個挨一個騎在豁口上,好像騎着駿馬。

    他們手持棍棒、彈弓、或是木棍刮削成的刀槍,瞪着眼白很多的眼睛,陰沉沉地盯着每一個從胡同裡經過的人,或是别的動物。

    他們對人比較客氣,對動物絕不客氣,不論是牛犢還是狸貓,是鵝鴨還是雞犬,隻要發現,便窮追不舍,率着他們的狗,把偌大的村鎮變成獵場。

    去年,他們合夥追殺了福生堂一匹脫缰的大騾子,在喧鬧的大街上剝皮剜肉。

    人人都等着看好戲:福生堂家大業大,有在外當團長的叔伯,有在城當警官的表親,家裡養着狐假虎威的短槍隊,福生堂掌櫃的在大街上跺跺腳,半個縣都哆嗦,公然屠殺他家的騾子,跟找死有什麼兩樣?但福生堂的二掌櫃司馬庫——他槍法奇準,臉上有一塊巴掌大的紅痣——非但沒有掏槍,反而掏出五塊大洋錢,賞給了啞巴五兄弟。

    從此啞巴們更是恣意妄為,村裡的牲畜們見了他們,都隻恨爺娘少生了兩隻翅膀。

     當他們騎牆揚威時,那五條像從墨池裡撈上來一樣遍體沒有一根雜毛的黑狗,總是慵懶地卧在牆根,眯縫着眼睛,仿佛在做夢。

    孫家的啞巴們和啞巴們的狗對同住一條胡同的上官壽喜抱着深深的成見,他想不清楚何時何地如何得罪了這十個可怕的精靈。

    隻要他碰到人騎牆頭、狗卧牆根的陣勢,壞運氣便要臨頭。

    盡管他每次都對着啞巴們微笑,但依然難以避免五條箭一般撲上來的黑狗們的襲擊。

     雖然這襲擊僅僅是恫吓,并不咬破他的皮肉,但還是令他心驚膽戰,想起來便不寒而栗。

     他欲往南,經由橫貫村鎮的車馬大道去樊三家,但走大街必走教堂門前,身高體胖、紅頭發藍眼睛的馬洛亞牧師在這個時辰,必定是蹲在大門外的那株遍體硬刺、散發着辛辣氣息的花椒樹下,彎着腰,用通紅的、生着細軟黃毛的大手,擠着那隻下巴上生有三绺胡須的老山羊的紅腫的奶頭,讓白得發藍的奶汁,響亮地射進那個已露出鏽鐵的搪瓷盆子裡。

    成群結隊的紅頭綠蒼蠅,圍繞着馬洛亞和他的奶山羊,嗡嗡地飛舞着。

    花椒樹的辣味、奶山羊的膻氣、馬洛亞的臊味,混成惡濁的氣味團膨脹在豔陽天下,毒害了半條街。

    上官壽喜最難忍受的是馬洛亞那從奶山羊腚後擡起頭來、濁臭逼人、含混暧味的一瞥,盡管他的臉上是表示友好的、悲天憫人的微笑。

    因為微笑,馬洛亞嘴唇上搐,露出馬一樣的潔白牙齒。

     粗大的髒手指畫着毛茸茸的胸脯,阿門!上官壽喜每逢此時便翻腸攪胃,百感交集,像夾着尾巴的狗一樣逃跑。

    躲避啞巴家的惡狗,是因為恐懼;躲避馬洛亞和他的奶羊,則是因為厭惡。

    更令他厭惡的,是自己的妻子上官魯氏,竟對這個紅毛鬼子有着一種特别親近的感情,她是他虔誠的信徒,他是她的上帝。

     經過反複斟酌,上官壽喜決定北上東行去請樊三爺,盡管嘹望塔上的司馬亭和嘹望塔下的熱鬧對他極有誘惑。

    除了塔上多了一個耍猴一樣的福生堂大掌櫃,村裡一切正常。

    于是,對于小日本鬼子的恐怖消失了,他佩服母親的判斷力。

     為了對付那五條惡狗,他揀了兩塊磚頭握在手裡。

    他聽到大街上有毛驢高亢嘹亮的嗚叫聲,還有女人呼喚孩子的叫聲。

     路經孫家的院牆時,他慶幸地看到,孫家光秃秃的牆頭上空前寂寞,既沒有啞巴騎在豁口上,也沒有雞蹲在牆頭上,狗也沒卧在牆邊做夢。

    孫家的院牆本來很矮,爬出豁口後更矮,他的目光越過院牆,輕松地看到,孫家的院子裡,正在進行着一場大屠殺。

    被屠殺者是孫家那群孤獨高傲的雞,屠殺者是孫家的老奶奶,一個極有功夫的女人,人稱孫大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