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關燈
冬天即将來臨,母親穿起了她的婆婆上官呂氏的藍緞子棉襖。

    這棉襖本是上官呂氏六十歲生日那天請村裡四個子孫滿堂的老女人幫忙縫制的壽衣,現在卻成了母親的冬服。

    母親在棉衣前襟正對着雙乳處剪出了兩個圓洞,讓雙乳裸露出來,便于我随時享用。

    在令我憤怒的秋天裡,母親的雙乳慘遭蹂躏,馬洛亞牧師跳樓身亡,但災難總會過去,真正的好乳房是永遠毀壞不了的,它們像某種人永遠年輕,它們像大松樹郁郁蔥蔥。

    為了遮人眼目,更為了防止寒風侵入,使乳汁保持一定的溫度,母親在棉衣圓洞的上方縫上了兩塊紅布,她創造性地給乳房挂上了紅門簾。

    母親的創造,變成了傳統,這種哺乳服,至今還在大欄市流行,隻不過那洞開得更圓,那門簾的質地更柔軟,并且刺繡着豔麗的花朵。

     我的越冬服裝是一個用耐扯耐踹的小帆布縫制成的厚厚的棉口袋,袋口可以用帶子紮緊,袋腰上縫着兩根結實的襻帶,束在母親的雙乳下,母親為我哺乳時,收緊腹肌,把袋子一轉,我便到了她的胸前。

    在袋子裡,改立姿為跪姿,我的腦袋便齊着了她的胸脯,我把頭往右一歪,便叼住了她左邊的乳頭;我把頭往左邊一歪,便叼住了她右邊的乳頭。

    這是真正的左右逢源;但這棉口袋也有不足:它束縛了我的雙手,使我無法像我習慣的那樣,嘴叼着一個奶頭時,用手衛護着另一個奶頭。

    八姐的吃奶權已被我徹底剝奪了,隻要她接近母親的乳房,我便手抓腳踹,整得這個瞎女孩哭聲不斷。

    她現在靠喝粥生活。

    對此姐姐們極為不滿。

     在這個漫長的嚴冬裡,我的吃奶過程被惶惶不安的情緒籠罩着,當我的嘴銜住左邊的奶頭時;我的精神卻貫注在右邊的奶頭上,我總感到會有一隻毛茸茸的手突然伸進圓洞,把那隻暫時閑置的乳房揪走。

    在這種焦慮心情的支配下,我頻繁地更換着奶頭,剛把左邊這個吸出汁液,立刻便移到右邊去,右邊這個剛剛開啟閘門,又迅速移嘴到左邊。

    母親大惑不解地看着我,看到我吃左望右的眼睛,她立刻猜透了我的心思。

    她用涼森森的嘴唇吻吻我的臉,悄悄地對我說:金童,我的寶貝兒,娘的奶隻給你一人吃,誰也搶不去。

    母親的話減輕了我的焦慮,但我并不是完全地放了心,因為我覺得那些長茸毛的手就在母親的身旁等待機會。

     下小雪那天上午,母親穿上她的哺乳服,背着縮在暖洋洋的布袋中的我,指揮着我的姐姐們,往地窖裡搬運着紅皮大蘿蔔。

    我不關心蘿蔔來自何處,隻關心蘿蔔的形狀,它們的尖尖的頭頂和猛然膨脹起的根部,使我想起了乳房。

    從此,除了油光閃爍的寶葫蘆、除了潔白光滑的小白鴿,又添上了通紅的大蘿蔔,它們各有各的色彩、神态、溫度,都與乳房有相似之處,都成為不同季節、不同心情下的乳房的象征物。

     天空晴一陣陰一陣,小雪花飄一陣停一陣。

    姐姐們穿着單薄的衣裳,在料峭的小北風中瑟縮着脖子。

    大姐負責往筐裡撿蘿蔔,二姐和三姐負責擡筐裡的蘿蔔,四姐和五姐蹲在地窖裡擺放蘿蔔,六姐和七姐獨立行動。

    八姐沒有勞動能力,一個人坐在炕上沉思。

    六姐每次提四個蘿蔔,從蘿蔔堆到地窖口。

    七姐每次提兩個蘿蔔,從蘿蔔堆到地窖口。

    母親背着我在地窖和蘿蔔堆之間來回巡視,發布着命令,批評着各種錯誤,表達着各種感慨。

    母親的所有命令,都是為了提高工作進度。

    母親的所有批評,都是為了改進工作方法,保護蘿蔔們的健康,使它們平安越冬。

    母親的所有感慨,都在表達一個中心思想:生活艱難,必須奮力工作,才能熬過嚴冬。

    對母親的所有命令,姐姐們采取了消極的态度。

    對母親的所有批評,姐姐們采取了不滿的态度。

    對母親的所有感慨,姐姐們采取了麻木的态度。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我家院子裡,為什麼突然出現了那麼多的蘿蔔;我後來才明白,母親在那年冬天裡,為什麼要儲藏那麼多蘿蔔。

     搬運工作即将結束,地上還留着十幾個形狀不規則、像畸形乳房一樣的小蘿蔔。

    母親在地窖口跪下,彎下腰,伸出長臂,把地窖裡的上官想弟和上官盼弟拉上來。

    在這個過程中,我兩次傾斜着倒立,從母親的胳肢窩裡看到在淡漠的灰白陽光裡飄飄揚揚的小雪花。

    最後,母親搬起一個破水甕——甕裡塞滿破棉絮和谷子殼——堵住了地窖的圓口。

    姐姐們排成一字隊形,貼着牆站在房檐下,仿佛霍等待着新的命令。

    母親又一次發感慨:“讓我用什麼給你們做棉衣呢?”三姐上官領弟道:“用棉花,用布匹。

    ”母親道:“這也用你來說?我說的是錢,到哪裡去弄這麼多錢。

    ”二姐上官招弟有些不滿地說:“把黑驢和小騾子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