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遺補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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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體晃蕩了幾下,往後便倒。

    胡書記揪着她的頭發把她拖起來,操着一口重濁的膠東話,罵道:“媽啦個*的,跑到階級教育展覽館裡開起窯子來了!媽啦個*的,說,你是怎麼剝削窮人的!”在胡書記的罵聲中,公社幹部們齊聲吼叫,表示出各自的堅定立場。

    羊委員揮動胳膊喊起口号。

    口号内容和幾年前一樣,還是“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之類,群衆響應者寥寥。

    四姐雙目噴火,冷笑不止。

    胡書記松開手後,她攏了一下被弄亂的頭發,說:“我說,我說,你們讓我說什麼……”幹部們怒吼着:“老實交待,不許隐瞞!”四姐的眼神漸漸黯淡了,明亮的眼淚從她紫色的眼睛裡突然進出來,濺濕了旗袍的前襟。

    她說:“當妓女的,靠着身子掙飯吃,攢這點錢,不容易,老鸨催逼,流氓欺負,我這點财寶,都浸着血……”她的美麗的眼睛突然又明亮起來了,淚水被火苗子烤幹了,她說:“你們搶了我的血汗錢還不罷休,還把我拉來出醜,我這樣的女人,什麼樣的男人沒見過?日本鬼子我見過,高官顯貴我見過,小商小販我見過,半大孩子偷了爹的錢來找我,我也不怠慢他,有奶就是娘,有錢就是夫……”幹部們怒吼:“說具體點兒!”四姐冷笑道:“你們鬥争我是假,想看我是真,隔着衣服看,多别扭,老娘今日給你們個痛快的吧!”她說着,手熟練地解開腋下的紐扣,然後猛地掀開胸襟,旗袍落地,四姐赤裸了身體,她尖利地叫着:“看吧,都睜開眼看吧!靠什麼剝削,靠這個,靠這個,還靠這個!誰給我錢就讓誰幹!這可是個享福的差事,風吹不着,雨淋不到,吃香的喝辣的,天天當新娘,夜夜入洞房!你們家裡有老婆有閨女的,都讓她們幹這行吧,都讓她們來找我,我教她們吹拉彈唱,我教會她們侍候男人的十八般武藝,讓她們成為你們的搖錢樹!大老爺們,誰想幹?老娘今日布施,倒貼免費侍候,讓你們嘗嘗紅婊子的滋味!怎麼啦?都草雞了?都像出了的雞巴一樣蔫了?”在四姐的嬉笑怒罵中,幾分鐘前還目光灼灼的高密東北鄉的男人們都深深地垂下了頭。

    四姐挺胸對着胡書記,狂妄地說:“大官,我就不信你不想,瞧你,瞧你那家什像雞腿匣子槍一樣把褲子都頂起來了,支了篷了。

    來吧,你不帶頭誰敢幹?”四姐對着胡書記做着淫穢的動作,說出一串的淫言浪語,她挺着傷疤累累的乳房前進,胡書記紅着臉後退。

     這個威武雄壯的膠東大漢,粗糙的臉上沁出一層油汗,豬鬃一樣支棱着的頭發裡冒着熱騰騰的蒸氣,好像一個開了鍋的小蒸籠。

    突然,他嗷地叫了一聲,好像被火鉗燙了鼻尖的狗,他瘋了,掄起鐵拳,對準四姐的頭臉,一陣胡打,在咯唧咯唧的疹人聲裡,四姐哀鳴着跌倒了,她的鼻子裡、牙縫裡滲出了鮮血…… 胡書記犯了錯誤,被調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那天,良心發現的高密東北鄉女人們,痛罵着造孽的公社幹部,也痛罵自己的男人。

    她們擁上前,圍成一個圈,給四姐穿上了衣裳。

    幾個年輕力壯的女人擡着氣息奄奄的四姐,走出階級教育展覽館,在大街上走,後邊跟随着一群淚汪汪的婦女,還有一些面色沉重,狀如小老頭的孩子,沒人說話,簡直就是一場悲壯的示威遊行。

    四姐火紅的裙裾拖垂到地上,像一個壯烈犧牲了的烈士。

     從此四姐聲譽鵲起,一脫驚人,為愚頑的心靈放了血,施了一劑以毒攻毒的虎狼藥,無疑是化腐朽為神奇、變被動為主動。

    好心的大娘嬸子們,端着粗瓷大碗葫蘆小瓢,碗裡盛着面,瓢裡盛着蛋,前來我家,慰問四姐。

    母親被深深地感動了,她說上官家的人從來沒與鄉親們這樣親近過。

    遺憾的是,四姐的神志再沒清醒過,胡書記的鐵拳,使她的腦子受了可怕的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