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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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給我的刺激特别深。

    一位知心的日本朋友曾經問我對日本的印象,我說日本有四多。

    哪四多呢?車禍多,廣告多,保險公司多,當鋪多。

    每逢我在熱鬧的通衢大道看見車禍牌子上标明每天大量傷亡的人數,真有點觸目驚心。

    每逢我望見空中的氣球廣告,夜市上離奇古怪的霓虹燈廣告,像東京銀座一座大樓的屋頂上蹲着隻大貓頭鷹,兩隻眼睛不停地轉着,轉着轉着閉上一隻,做出調皮的模樣兒,我覺得自己好像掉到一座爛泥塘裡,到處是一片混亂。

    但是,當我看見火災、生命一類保險公司的廣告,特别是在深夜,當我遠遠望見偏僻小巷裡亮起一塊寫着朱紅色“質”字的招牌,就有一股陰慘慘的冷風撲到我臉上,我想象得出日本人民在那畸形的繁華後面,生活命運有多麼悲慘。

     我指出這四多,那位日本朋友卻說:“還得加上一多:美軍基地多——這是日本人民一切災難的主要根源。

    ”接着他告訴我,根據醫生的說法,在病态的日本社會裡,有兩種病最可怕。

    一種是許多青春少女遭到美軍的奸污,懷了孕,打胎後營養太壞,生活憔悴,因而轉成癌症。

    另一種是許多人受到生活的壓迫,時時刻刻精神極度緊張,害怕失業,害怕挨餓,勞累又過度,久而久之,便得了精神癫痫症,一發作,什麼樣可怕的事都幹得出來。

     在這樣千瘡百孔的社會裡,日本人民的命運是不難想象的,又何必深追君子個人的慘史呢。

     君子的苦難應該是有時代性的,可惜在君子身上,我卻看不見日本人民那種大無畏的時代精神。

    這種精神表現在翻江倒海的反對“日美安全條約”鬥争中,也表現在當前的春季鬥争中。

    君子是那樣膽怯,那樣柔弱,看不見自己的明天,更看不見日本的未來。

     這一宿,我躺在島堂的溫泉旅舍裡,從君子想到日本,想的很多,翻來覆去睡不穩。

    日本人叫溫泉是地獄,也許我真睡在地獄邊上呢。

     後來我終于睡着,趕一醒,天大亮了,耳邊響着一片潇潇灑灑的聲音。

    君子含着微笑,拉開紙門,慢靜靜地走進屋子,推開擋窗的木闆,窗外正落着春雨。

    我朝對山一望,山腳一帶浮着白色,好像是積雪,不覺驚訝地問道:“是下雪還是下雨呀?” 君子溫柔地笑道:“是下雨。

    你看對山,經過這一夜風雨,櫻花都催得咧開嘴了。

    ” 對山那一片白色,原來是半開的櫻花。

     吃完早飯,我們收拾好行李,準備坐懸空纜車出谷去。

    電燈一下子滅了,停電了,纜車挂在半空中,也不能動,急得上頭的遊客亂叫喚。

     君子忍不住自言自語悄悄說:“敢許是罷工吧?”從她那對柔和的眼睛裡,我瞟見有兩點火花跳出來。

    想不到在這個怯生生的心靈裡,也隐藏着日本人民火一樣的願望。

    原來是我錯看她了。

     我倒不急着出谷,索性站到窗前,望着對山乍開的櫻花。

    風雨能摧殘櫻花,但是沖風冒雨,櫻花不是也能舒開笑臉麼?趕明兒,風雨消歇,那霜雪也似的花兒該開得多麼美,多麼盛啊。

    如果櫻花可以象征日本人民,這風雨中開放的櫻花,才真是日本人民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