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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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他仰起頭來,咕嘟咕嘟地狂喝不已。

    皮袋裝滿酒水,少說也有二十來斤,但蕭峰一口氣不停,将一袋白酒喝得涓滴無存。

    他肚子微微脹起,臉色卻黑黝黝的一如平時,毫無酒意。

    群雄相顧失色之際,蕭峰右手一揮,餘下十七名契丹武士各持一隻大皮袋,奔到身前。

     蕭峰向十八名武士說道:“衆位兄弟,這位大理段公子,是我的結義兄弟。

    今日咱們陷身重圍之中,寡不敵衆,已勢難脫身。

    ”他适才和慕容複等各較一招,雖占了上風,卻已試出這三大高手每一個都身負絕技,三人聯手,自己便非其敵,何況此外虎視眈眈、環伺在側的,又有千百名豪傑。

    他拉着段譽之手,說道:“兄弟,你我生死與共,不枉了結義一場,死也罷,活也罷,大家痛痛快快地大喝一場。

    ” 段譽為他豪氣所激,接過一隻皮袋,說道:“不錯,正要和大哥喝一場酒。

    ”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聲道:“大哥、三弟,你們喝酒,怎麼不來叫我?”正是虛竹。

    他在人叢之中,見到蕭峰一上山來,登即豪氣逼人,群雄黯然無光,不由得大為心折;又見段譽顧念結義之情,甘與同死,當日自己在缥缈峰上與段譽結拜之時,曾将蕭峰也結拜在内,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想起與段譽大醉靈鹫宮的豪情勝慨,登時将什麼安危生死、清規戒律,盡數置之腦後。

     蕭峰從未見過虛竹,忽聽他稱自己為“大哥”,不禁一呆。

     段譽搶上去拉着虛竹的手,轉身向蕭峰道:“大哥,這也是我的結義哥哥。

    他出家時法名虛竹,還俗後叫做虛竹子。

    咱二人結拜之時,将你也結拜在内了。

    二哥,快來拜見大哥。

    ”虛竹當即上前,跪下磕頭,說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見。

    ” 蕭峰微微一笑,心想:“兄弟做事有點呆氣,他跟人結拜,竟将我也結拜在内。

    我死在頃刻,情勢兇險無比,但這人不怕艱危,挺身而出,足見是個重義輕生的大丈夫、好漢子。

    蕭峰和這種人相結為兄弟,卻也不枉了。

    ”當即跪倒,說道:“兄弟,蕭某得能結交你這等英雄好漢,歡喜得緊。

    ”兩人相對拜了八拜,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義結金蘭。

     蕭峰不知虛竹身負絕頂武功,見他是少林寺的一名低輩僧人,料想功夫有限,隻是他既慷慨赴義,若叫他避在一旁,反小觑他了,提起一隻皮袋,說道:“兩位兄弟,這一十八位契丹武士對哥哥忠心耿耿,平素相處,有如手足,大家痛飲一場,放手大殺吧。

    ”拔開袋上塞子,大飲一口,将皮袋遞給虛竹。

    虛竹胸中熱血如沸,哪管他什麼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提起皮袋便即喝了一口,交給段譽。

    段譽喝一口後,交了給一名契丹武士。

    衆武士依次舉袋痛飲烈酒。

     虛竹向蕭峰道:“大哥,這星宿老怪害死了我先一派少林派的師伯祖玄難大師和玄痛大師。

    又害死我後一派的師父、師兄。

    兄弟要報仇了!”蕭峰心中一奇,道:“你……”第二個字還沒說下去,虛竹雙掌飄飄,已向丁春秋擊了過去。

     蕭峰見他出手掌法精奇,内力渾厚,不禁又驚又喜,心道:“原來二弟武功如此了得,倒萬萬意想不到。

    ”喝道:“看拳!”呼呼兩拳,分向慕容複和遊坦之擊去。

    遊坦之和慕容複分别出招抵擋。

    十八名契丹武士明白主公心意,在段譽身周團團護衛。

     虛竹使開“天山六陽掌”,盤旋飛舞,着着進迫。

    丁春秋那日潛入木屋,曾以“三笑逍遙散”對蘇星河和虛竹暗下毒手,蘇星河中毒斃命,虛竹卻安然無恙,丁春秋早對他深自忌憚,此刻便不敢使用毒功,深恐虛竹的毒功更在自己之上,反受其害,當即也以本門掌法相接,心想:“這小賊秃解開珍珑棋局,竟然得了老賊的傳授,成為我逍遙派的掌門人。

    老賊詭計多端,别要暗中安排下對付我的毒計,千萬不可大意。

    ” 逍遙派武功講究輕靈飄逸,閑雅清隽,丁春秋和虛竹這一交上手,但見一個童顔鶴發,宛如神仙,一個僧袖飄飄,泠若禦風。

    兩人都是一沾即走,當真便似一對花間蝴蝶,蹁跹不定,于這“逍遙”二字發揮到了淋漓盡緻。

    旁觀群雄于這逍遙派的武功大都從未見過,一個個看得心曠神怡:“這二人招招兇險,攻向敵人要害,偏生姿式卻如此優雅美觀,直如舞蹈。

    這般舉重若輕、潇灑如意的掌法,我可從來沒見過,卻不知是哪一門功夫?叫什麼名堂?” 那邊廂蕭峰獨鬥慕容複、遊坦之二人,最初十招頗占上風,但到十餘招後,隻覺遊坦之每一拳擊出、每一掌拍來,都滿含陰寒之氣。

    蕭峰以全力和慕容複相拚之際,遊坦之再向他出招,不由得寒氣襲體,大為難當。

    這時遊坦之體内的冰蠶寒毒得到神足經内功的培養,正邪為輔,水火相濟,已成為天下一等一的厲害内功,再加上慕容複“鬥轉星移”之技奧妙莫測,蕭峰此刻力戰兩大高手,比之當日在聚賢莊與數百名武林好漢對壘,兇險之勢,實不遑多讓。

    但他天生神武,處境越不利,體内潛在勇力越是發皇奮揚,将“降龍二十八掌”一掌掌發出,竟使慕容複和遊坦之沒法近身,而遊坦之的冰蠶寒毒便也不緻侵襲到他身上。

    但蕭峰如此發掌,内力消耗着實不少,到後來掌力勢非減弱不可。

     遊坦之看不透其中的關竅,慕容複卻心下雪亮,知道如此鬥将下去,隻須自己和這莊幫主能支持得半個時辰,此後便能穩占上風。

    但“北喬峰,南慕容”素來齊名,今日首次當衆拚鬥,自己卻要丐幫幫主相助,縱然将蕭峰打死,“南慕容”卻也顯然不及“北喬峰”了。

    慕容複心中盤算數轉:“興複事大,名望事小。

    我若能為天下英雄除去了這個中原武林的大害,則大宋豪傑之士,自然對我懷恩感德,這武林盟主一席,便非我莫屬了。

    那時候振臂一呼,大燕興複可期。

    其時喬峰這厮已死,就算‘南慕容’不及‘北喬峰’,也不過往事一件罷了。

    ”轉念又想:“殺了喬峰之後,莊聚賢便成大敵,倘若武林盟主之位為他奪去,我反要奉他号令,卻又大大不妥。

    ”是以發招出掌之際,暗暗留下幾分内力,面子上卻似全力搏擊,奮不顧身,但蕭峰“降龍二十八掌”的威力,卻大半由遊坦之受了去。

    慕容複身法精奇,旁人也瞧不出來。

     轉瞬之間,三人翻翻滾滾地已拆了百餘招。

    蕭峰連使巧勁,誘使遊坦之上當。

    遊坦之經驗極淺,幾次險些着了道兒,全仗慕容複從旁照料,及時化解,而對蕭峰所擊出淩厲無俦的掌力,遊坦之卻以深厚内功奮力承受。

     段譽在十八名契丹武士圍成的大圈之中,眼看二哥步步進逼,絲毫不落下風,大哥以一敵二,雖神威凜凜,但見他每一掌都是打得狂風呼嘯,飛沙走石,隻怕難以持久,心想:“我口口聲聲說要和兩位哥哥同赴患難,事到臨頭,卻躲在人叢中,受人保護,那算得什麼義氣?算得什麼同生共死?左右是個死,咱結義三兄弟中,我這老三可不能太不成話。

    我雖全無武功,但以淩波微步去和慕容複糾纏一番,讓大哥騰出手來先打退那個醜臉莊幫主,也是好的。

    ” 他思念已定,閃身從十八名契丹武士的圈子中走了出來,朗聲說道:“慕容公子,你既和我大哥齊名,該當和我大哥一對一地比拚一番才是,怎地要人相助,方能苦苦撐持?就算勉強打個平手,豈不是已贻羞天下?來來來,你有本事,便打我一拳試試。

    ”說着身子一晃,搶到了慕容複身後,伸手往他後頸抓去。

     慕容複見他來得奇快,反手啪的一掌,正中他臉面。

    段譽右頰登時皮破血流,痛得眼淚也流了下來。

    他這淩波微步本來甚為神妙,施展之時,别人要擊打他身子,确屬難能,可是這次他是出手去攻擊旁人,這麼毛手毛腳地一抓,焉能抓得到武功絕頂的姑蘇慕容?給他一掌擊來,段譽又不會閃避,立時皮開肉綻,苦不堪言。

     但慕容複的手掌隻和他面頰這麼極快地一觸,立覺自身内力向外急速奔瀉,就此無影無蹤,而手臂手掌也不由得一麻,登時一驚,罵道:“姓段的小子,你幾時也投入星宿派門下了?” 段譽道:“你說什……”一言未畢,冷不防慕容複飛起一腳,将他踢了個筋鬥。

    慕容複沒料得這下偷襲竟如此容易得手,心中一喜,飛身而上,右足踩住了他胸口,喝道:“你要死是要活?” 段譽一側頭,見蕭峰還在和莊聚賢惡鬥,心想自己倘若出言挺撞,立時便給他殺了,他空出手來又去相助莊聚賢,大哥又即不妙,還是跟他拖延時刻的為是,便道:“死有什麼好?當然是活在世上做人,比較有些兒味道。

    ” 慕容複聽他在這當兒居然還敢說俏皮話,臉色一沉,喝道:“你若要活,便……”他想叫段譽向自己磕一百個響頭,當衆折辱于他,但轉念便想到這人步法巧妙,這次如放開了他,要再制住他可未必容易,随即轉口道:“……便叫我一百聲‘親爺爺’!”段譽笑道:“你又大不了我幾歲,怎能做我爺爺?好不害臊!”慕容複呼的一掌拍出,擊在段譽腦袋右側,登時泥塵紛飛,地下現出一坑,這一掌隻要偏得數寸,段譽當場便腦漿迸裂。

    慕容複喝道:“你叫是不叫?” 段譽側過了頭,避開地下濺起來的塵土,一瞥眼,看到遠處王語嫣站在包不同和風波惡身邊,雙眼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自己,然而臉上卻無半分關切焦慮之情,顯然她心中所想的,隻不過是:“表哥會不會殺了段公子?”倘若表哥殺了段公子,王姑娘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傷心難過,而如表哥殺不到段公子,她心中多半不免頗有遺憾。

    他一看到王語嫣的臉色,不由得萬念俱灰,隻覺還是即刻死于慕容複之手,免得受那相思的無窮折磨,便凄然道:“你幹嗎不叫我一百聲‘親爺爺’?” 慕容複大怒,提起右掌,對準了段譽面門直擊下去,倏見兩條人影如箭般沖來。

    一個叫道:“别傷我兒!”一個叫道:“莫傷我師父!”兩人身形雖快,其勢卻已不及阻止他掌擊段譽,但段正淳和南海鳄神均武功甚高,兩股掌力一前一後地分擊慕容複要害。

     慕容複若不及時回救,雖能打死段譽,自己卻非身受重傷不可。

    他立即收回右掌,擋向段正淳拍來的雙掌,左掌在背後畫個圓圈,化解南海鳄神的來勢。

    三人掌力相互激蕩,各自心中一凜,均覺對方武功頗為了得。

    段正淳急于解救愛子,右手食指一招“一陽指”點出,招數正大,内力雄渾。

     王語嫣叫道:“表哥小心,這是大理段氏一陽指,不可輕敵。

    ” 南海鳄神哇哇大叫:“你奶奶的,我這他媽的師父雖不成話,總是我嶽老二的師父。

    你打我師父,便如打我嶽老二一般。

    我師父要是貪生怕死,叫了你一句親爺爺,我嶽老二今後還能做人麼?見了你如何稱呼?你豈不是比嶽老二還大上三輩?我不成做了你的灰孫子?實在欺人太甚!”一面叫罵,一面取出鳄嘴剪來,左一剪,右一剪,不斷向慕容複剪去。

    他生平最怕的便是輩份排名低于别人,連“四大惡人”中老二、老三的名次,也要和葉二娘争個不休。

    今日段譽倘若叫了慕容複一聲“親爺爺”,南海鳄神這現成“灰孫子”可就做定了,甯可腦袋落地,灰孫子是萬萬不做的。

     慕容複不知他叫嚷些什麼,右足牢牢踏定了段譽,雙手分敵二人。

    拆到十餘招後,覺得南海鳄神雖有一件厲害兵刃,倒還容易抵敵,段正淳的一陽指卻委實不能小觑了,是以正面和段正淳相對,凝神拆招,于南海鳄神的鳄嘴剪卻隻以餘力化解,百忙中還手一兩招,便将南海鳄神逼得躍出數丈相避。

    段譽讓他踏住了,出力掙紮,想爬起身來,卻哪裡能夠? 段正淳見愛子受制,心想這慕容複腳下隻須略一加力,兒子便會給他踩得嘔血身亡,眼下情勢利于速戰,隻有先将兒子救脫臉境才是道理,當下将那一陽指使得虎虎生風,着着進迫。

     忽聽得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大理段氏一陽指講究氣象森嚴,雍容肅穆,于威猛之中不脫王者風度。

    似你這般死纏爛打,變成丐幫的沒袋弟子了,還成什麼一陽指?嘿嘿,嘿嘿,這不是給大理段氏丢人麼?”段正淳聽得說話的正是大對頭段延慶,他這番話原本不錯,但愛子有難,關心則亂,哪裡還有閑暇來顧及什麼氣象、什麼風度?一陽指出手越來越重,這一來,變成狠辣有餘,沉穩不足,倏然間一指點出,給慕容複就勢一帶,嗤的一聲響,點中了南海鳄神的肩窩。

     南海鳄神哇哇怪叫,罵道:“你媽……”嗆啷一聲,鳄嘴剪落地,剪身一半砸上自己腳骨。

    他又痛又怒,便欲破口大罵,但轉念一想:“他是師父的老子,我若罵他,不免亂了輩份,此人可殺不可罵,日後若有機緣,我悄悄将他腦袋瓜子剪去便是……” 便在此時,慕容複趁着段正淳誤傷對手、心神微分之際,左手中指直進,快如閃電般點中了段正淳胸口的中庭穴。

    這中庭穴在膻中穴之下一寸六分。

    膻中穴乃人身氣海,百息之所會,最當沖要,一着敵指,立時氣息閉塞。

    慕容複知對方了得,百忙中但求一指着體,已沒法顧及非點中膻中穴不可,但饒是如此,段正淳已感胸口一陣劇痛,内息難行。

     王語嫣見表哥出指中敵,拍手喝彩:“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本來要點中對方膻中氣海,才算是“夜叉探海”,但她對意中人自不免要寬打幾分,他這一指雖差了一寸六分,卻也馬馬虎虎地稱之為“夜叉探海”了。

     慕容複心知這一指并未點中對方要害,立即補上一招,右掌推出,直擊段正淳胸口。

    段正淳一口氣還沒換過,無力抵擋,給慕容複一掌猛擊,噴出一口鮮血。

    他愛子心切,不肯退開,急忙運氣,慕容複第二招又已拍出。

     段譽身處慕容複足底,突見父親口中鮮血直噴,慕容複第二掌又将擊出,心下大急,右手食指向他急指,叫道:“你敢打我爹爹?”情急之下,内力自然而然從食指中湧出,正是“六脈神劍”中商陽劍的一招。

    旁人是“關心則亂”,他卻是“關心則出”,必須情急關切,内力方能出指。

    但聽得嗤的一聲響,慕容複一隻衣袖已給無形劍切下,跟着劍氣與慕容複的掌力撞上。

    慕容複隻感手臂一陣酸麻,大驚之下,急忙後躍。

     段譽身得自由,一骨碌翻身站起,見慕容複不退,父親尚在險中,左手小指點出,一招“少澤劍”又向他刺去。

    慕容複忙展開左袖迎敵,嗤嗤兩劍,左手袖子又已為劍氣切去。

    鄧百川叫道:“公子小心,這是無形劍氣,用兵刃吧?”拔劍出鞘,倒轉劍柄,向慕容複擲去。

     段譽聽得王語嫣在慕容複擊中自己父親時大聲喝彩,既關懷父親的安危,又氣惱王語嫣的無情,情急固是十分,傷痛也是十分,内力登時源源湧出,一時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脈劍法縱橫飛舞,使來得心應手,有如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