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枯井底 污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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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我和少林寺結怨,挑撥吐蕃國和大宋相争。

    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魚,興複燕國。

    ” 他适才擒住慕容複,不免念及他父親相贈少林武學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卻也不将他立時斬首,隻投入枯井,讓他得留全屍。

    此刻一想到慕容博贈技之舉未必盡是善意,自己苦受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種的惡果,不由得怒發如狂,俯身井口,向下連擊三掌。

     三掌擊下,井中聲息全無,顯然此井極深,掌力難以及底。

    鸠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擊出一拳。

    這一拳打出,内息更加奔騰鼓蕩,似要從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中沖将出來,偏生處處碰壁,沖突不出。

     正自又驚又怒,突然間胸口一動,衣襟中有物掉下,落入井中。

    鸠摩智伸手疾抄,已自不及,忙運起“擒龍手”淩空抓落,若在平時,定能将此物抓了回來,但這時内勁不受使喚,隻向外四散,卻運不到掌心之中,隻聽得啪的一聲響,那物落入了井底。

    鸠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懷中探去,發覺落入井中的便是那本“辛”字《小無相功》。

     他知自己内息運錯,全因《小無相功》而起。

    當日從曼陀山莊偷來的《小無相功》少了“庚”字第七本,恐是練錯了其中關竊,便想再鑽研第八本,以求改正錯失,這是關涉他生死的要物,如何可以失落?當下便不思索,縱身便向井底跳落。

     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類刺痛足掌,又恐慕容複自行解開穴道,伺伏偷襲,雙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兩掌,減低下落之勢,左掌使招“回風落葉”,護住周身要害。

    殊不知内息既生重大變化,招數雖精,力道使出來時卻散漫歪斜,全無準繩。

    這兩下掌擊非但沒減低落下時的沖力,反将他身子旁推,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緣的磚頭。

    以他本來功力,雖不能說已練成銅筋鐵骨之身,但腦袋這般撞上磚頭,自身決無損傷,磚頭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齊至,但覺眼前金星直冒,一陣天旋地轉,俯身跌在井底。

     這口井廢置已久,落葉敗草,堆積腐爛,都化成了軟泥,數十年下來,井底軟泥高積。

    鸠摩智這一摔下,口鼻登時都埋入泥中,隻覺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掙紮着站起,手腳卻使不出半點力道。

     正驚惶間,忽聽得上面有人叫道:“國師,國師!”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

    鸠摩智叫道:“我在這裡!”他一開口,爛泥立即湧入嘴裡,哪裡還發得出聲來?卻隐隐約約聽得井邊那四名吐蕃武士的話聲。

    一人道:“國師不在這裡,不知哪裡去了?”另一人道:“想是國師不耐煩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們用大石壓住井口,那便遵命辦理好了。

    ”又一人道:“正是!” 鸠摩智大叫:“我在這裡,快救我出來!”心越慌亂,爛泥入口越多,一個不留神,竟連吞了兩口。

    隻聽得砰嘭、轟隆之聲大作,四名武士擡起一塊塊大石,壓上井口。

    這些人對鸠摩智敬若天神,國師有命,實不亞于國王的谕旨,揀石唯恐不巨,堆疊唯恐不實,片刻之間,将井口牢牢封死,百來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塊。

     耳聽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嘯而去。

    鸠摩智心想千餘斤的大石壓住了井口,别說此刻武功喪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開大石出來,此身勢必斃命于這口枯井之中。

    他武功佛學,智計才略,莫不雄長西域,冠冕當時,怎知竟會葬身于污泥之中。

    人孰無死?然如此死法,實在太不光彩。

    佛家觀此身猶似臭皮囊,色無常,無常是苦,此身非我,須當厭離,這些最基本的佛學道理,鸠摩智登壇說法之時,自然妙慧明辨,說來頭頭是道,聽者無不歡喜贊歎。

    但此刻身入枯井,頂壓巨岩,口含爛泥,與法壇上檀香高燒、舌燦蓮花的情境畢竟大不相同,什麼涅磐後的常樂我淨、自在無礙,盡數抛到了受想行識之外,但覺五蘊皆實,心有挂礙,生大恐怖,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傷之處,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他滿身泥濘,早已髒得不成模樣,但習慣成自然,還是伸手去拭抹眼淚,左手一擡,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順手抓來,正是那本“辛”字《小無相功》。

    霎時之間,不禁啼笑皆非,功法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聽,吐蕃武士用大石壓住了井口,咱們卻如何出去?”聽說話聲音,正是王語嫣。

    鸠摩智聽到人聲,精神一振,心想:“原來她沒死,卻不知在跟誰說話?既有旁人,合數人之力,或可推開大石,得脫困境。

    ”但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道:“隻須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衆香國。

    東方琉璃世界,西方極樂世界,什麼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樂土,也及不上此地了。

    ”鸠摩智微微一驚:“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沒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傷,和我仇恨極深。

    此刻我内力不能運使,他若趁機報複,那便如何是好?” 說話之人正是段譽。

    他給慕容複摔入井中時已昏暈過去,手足不動,雖入污泥,反不如鸠摩智那麼狼狽。

    井底狹隘,待得王語嫣躍入井中,偏就有這麼巧,腦袋所落之處,正好是段譽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譽便醒了轉來。

    王語嫣跌入他懷中,非但沒絲毫受傷,連污泥也沒濺上多少。

     段譽陡覺懷中多了一人,奇怪之極,忽聽得慕容複在井口說道:“表妹,你畢竟深愛段公子,你二人雖生不能成為夫婦,但死而同穴,也總算得遂了你心願。

    ”這幾句話清清楚楚地傳到井底,段譽一聽之下,不由得癡了,喃喃說道:“什麼?不,不!我……我……我段譽哪有這等福氣?” 突然間他懷中那人柔聲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這麼好,我……我卻……”段譽驚得呆了,問道:“你是王姑娘?”王語嫣道:“是啊!” 段譽對她素來十分尊敬,不敢稍存絲毫亵渎之念,一聽到是她,驚喜之餘,急忙站起身來,要将她放開。

    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滿是污泥,段譽身子站直,兩腳便向泥中陷下,泥濘直升至小腹,覺得若将王語嫣放入泥中,委實大大不妥,隻得将她身子橫抱,連聲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們身處泥中,隻得從權了。

    ” 王語嫣陡然得知段譽沒死,驚喜交集。

    她兩度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于慕容複的心境用意實已清清楚楚,此刻縱欲自欺,亦複不能。

    想到段譽對自己一片真誠,兩相比較,更顯得一個情深義重,一個自私涼薄。

    她從井口躍到井底,雖隻一瞬之間,内心卻已起了極大變化,當時為一向鐘情的表哥所拒,決意一死,卻不料段譽與自己都沒死,猶似人在大海,正當為水所淹、勢在必死之際,忽然碰到一根大木,自然牢牢抱住,再也不肯放手。

     她自幼相識的青年男子,便隻一個表哥慕容複,少女情懷,一顆心便系在表哥身上。

    她廣讀武學經書,博記武家招數,全是為了表哥。

    她如偶爾拿表哥跟别的男子比較,也必表哥大占上風,相去不可以道裡計。

    她遇到段譽,這書呆子纏在身旁,盡獻殷勤,雖然幾次蒙他忠誠相助,總覺有幾分可厭,盼他離得越遠越好。

     直到最近公冶乾跟她分剖段譽的種種優越之處,竟勝過了表哥,登時眼界大開,才想到世上可嫁之人,實不止表哥一個。

    當時還隻盼段譽去搶做西夏驸馬,表哥無可奈何,隻得來娶自己。

    這次投井自盡,表哥近在身旁,竟不出一指相阻,則他對自己委實沒半點真心,比之甘願為自己“上刀山、下油鍋、身入十八層地獄”的段譽,更加萬萬不如了。

     她倒也不是突然改而愛上段譽,而是走投無路之際,忽現生機,蓦地裡大夢初醒。

    她向來端莊自持,但此刻倏經巨變,激動之下,忍不住向段譽吐露心事,說道:“段公子,我隻道你給我表哥打死了。

    想到你過去救我性命,為我解毒,對我的種種好處,實在傷心難過。

    我真後悔過去對你無禮冷漠,要想對你好一些兒,也來不及了。

    ”說到這裡,不由得嬌羞無限,将臉蛋藏在段譽頸邊。

     段譽喜悅不勝,說道:“謝謝老天爺保佑,你要待我好一點兒,現在倒還來得及。

    你要怎樣待我好一點兒?是不是要我去搶西夏驸馬來做?”王語嫣忙道:“不,不!我不要你去娶西夏公主!”段譽大喜,問道:“為什麼?”王語嫣柔聲道:“是我要你反悔的,你不算失信。

    ”段譽問道:“你……你不嫁你表哥嗎?”王語嫣心頭一酸,道:“我不想嫁表哥了。

    因為……因為……你待我太好。

    ” 段譽于霎時之間,隻覺全身飄飄蕩蕩的,若升雲霧,如入夢境,這些時候來朝思暮想的願望,蓦地裡化為真實,他大喜之下,雙足一軟,登時站立不住,背靠井欄,雙手仍摟着王語嫣的身軀。

    不料王語嫣好幾根頭發鑽進他的鼻孔,段譽“啊嚏,啊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王語嫣道:“你……你怎麼啦?受傷了麼?”段譽道:“沒……沒有……啊嚏,啊嚏……我沒受傷,啊嚏……也不是傷風,是開心得過了頭,王姑娘……啊嚏……我歡喜得險些暈了過去。

    ” “我不想嫁表哥了,因為你待我太好。

    ”這句話鑽入段譽耳中,當真如聆仙樂,隻怕西方極樂世界中伽陵鳥一齊鳴叫,也沒這麼好聽,她意思顯然是說,她此後将和他長此相守。

    段譽乍聞好音,兀自不信,問道:“你說,以後咱們能時時在一起麼?” 王語嫣伸臂摟着他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段郎,隻須你不嫌我,不惱我昔日對你冷漠無情,我願終身跟随着你,再……再也不離開你了。

    ”段譽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将出來,問道:“那你表哥怎麼樣?你一直……一直喜歡慕容公子的。

    ”王語嫣道:“他卻從來沒将我放在心上。

    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這世界上是誰真的愛我、憐我,是誰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還重。

    ”段譽顫聲道:“你是說我?” 王語嫣垂淚說道:“對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夢想要做大燕皇帝。

    本來呢,這也難怪,他慕容家世世代代,做的便是這個夢。

    他祖宗幾十代做下來的夢,傳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覺?我表哥原不是無情之人,隻不過為了想做大燕皇帝,别的什麼事都擱在一旁了。

    ”段譽聽她似在為慕容複開脫分辨,又焦急起來,道:“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對你好了,那你……你……怎麼樣?” 王語嫣歎道:“段郎,今日我和你定下三生之約,若再三心兩意,又如何對得起你對我的深情厚意?除非……除非你忽然不要我了。

    ” 段譽心花怒放,抱着她身子一躍而起,“啊哈”一聲,啪的一聲響,重又落入污泥之中,伸嘴過去,便要吻她櫻唇。

    王語嫣宛轉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間頭頂呼呼風響,什麼東西落将下來。

     兩人吃了一驚,忙向井欄邊靠去,砰的一聲響,有人落入井中。

     段譽問道:“是誰?”那人哼了一聲,道:“是我!”正是慕容複。

     原來段譽醒轉之後,便得王語嫣柔聲相向,兩人全副心神都貫注在對方身上,當時就算天崩地裂,也置若罔聞,鸠摩智和慕容複在上面呼喝惡鬥,自然更充耳不聞。

    蓦地裡慕容複摔入井來,二人都大吃一驚,都道他是下井幹預。

     王語嫣顫聲道:“表哥,你……你又來幹什麼?你若要殺他,那就連我也殺了。

    ” 段譽大喜,他倒不擔心慕容複來加害自己,隻怕王語嫣見了表哥之後,舊情複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聽她這麼說,登時放心,又覺王語嫣伸手出來,握住了自己雙手,更加信心百倍,說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驸馬,我決計不再勸阻。

    你的表妹,卻是我的了,你再也奪不去了。

    語嫣,你說是不是?” 王語嫣道:“不錯,段郎,不論是生是死,我都跟随着你。

    ” 慕容複給鸠摩智點中了穴道,雖立即撞開啞穴,卻仍不能動彈,聽他二人這麼說,尋思:“他二人不知我大敗虧輸,已然受制于人,反而對我仍存忌憚之意,怕我出手加害。

    如此甚好,我且施個緩兵之計。

    ”當下說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後,咱們已成了一家人,段公子已成了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會相害?段兄弟,我要去做西夏驸馬,你便不再從中作梗了?” 段譽道:“這個自然。

    ”王語嫣輕輕倚在他身旁,聽慕容複口口聲聲,仍一心一意要做西夏驸馬,不由得一陣怅然。

     慕容複暗暗運氣,要沖開給鸠摩智點中的穴道,一時沒法辦到,卻又不願求段譽相助,心下暗自恚怒:“人道女子水性揚花,果然不錯。

    若在平日,表妹早就奔到我身邊,扶我起身,這時卻睬也不睬。

    ” 那井底圓徑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

    王語嫣聽得慕容複躺在泥中,卻并不站起。

    她隻須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複身畔,扶他起來,但她怕段譽多心,是以這一步卻終沒跨将出去。

     慕容複好容易定下心來,運氣解開了被封穴道,手扶井欄站直,啪的一聲,有物從身旁落下,正是鸠摩智那第八本《小無相功》,黑暗中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慕容複自然而然地向旁一讓。

    幸好這麼一讓,鸠摩智躍下時才得不碰到他身子。

     鸠摩智拾起功法秘本,突然間哈哈大笑。

    那井極深極窄,笑聲在一個圓筒中回旋蕩漾,隻振得段譽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響,甚是難受。

    鸠摩智笑聲竟沒法止歇,内息鼓蕩,神智昏亂,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腳都打到井圈磚上。

     王語嫣甚是害怕,靠在段譽身畔,低聲道:“他瘋了,他瘋了!”段譽道:“他當真瘋了!”慕容複施展壁虎遊牆功,貼着井圈向上爬起。

     鸠摩智隻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腳卻越打越快,有時力大無窮,打得磚塊粉碎,有時卻又全無氣力。

     王語嫣鼓起勇氣,勸道:“大師,你坐下來歇一歇,須得定一定神才是。

    ”鸠摩智笑罵:“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個頭!”伸手便向她抓來。

    井圈之中,能有多少回旋餘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語嫣肩頭。

    王語嫣嬌聲驚呼,急速避開。

     段譽搶過去擋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後面。

    ”便在這時,鸠摩智雙手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緊。

    段譽頓覺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

    王語嫣大驚,忙伸手去扳他手臂。

    這時鸠摩智瘋狂之餘,内息雖不能運用自如,氣力卻大得異乎尋常,王語嫣的手扳将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不能動搖其分毫。

    王語嫣驚惶之極,深恐鸠摩智将段譽扼死,急叫:“表哥,表哥,你快來幫手,這和尚……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複心想:“段譽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無光,令我從此在江湖上聲威掃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況這兇僧武功極強,我遠非其敵,且讓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最好是同歸于盡。

    我此刻插手,殊為不智。

    ”當下手指穿入磚縫,貼身井圈,默不作聲。

     王語嫣心念急轉:“段公子萬萬死不得!”握拳在鸠摩智頭上、背上亂打,隻盼鸠摩智放開段譽。

    鸠摩智又氣喘,又大笑,使力扼緊段譽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