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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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竹聽她兩人都稱自己為“夢郎”,又不禁面紅耳赤,童姥這番話前半段是假,後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卻又不能說一個“假”字。

    那幾種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來消解生死符的,豈知李秋水竟稱之為“天山六陽掌”?童姥要自己學“天山六陽掌”來對付她師妹,自己堅決不學,難道這幾門手法,便是“天山六陽掌”麼? 李秋水厲聲道:“姑姑問你,如何不理?”說着伸手往他肩頭抓來。

    虛竹和童姥拆解招數甚熟,而且盡是黑暗中拆招,聽風辨形,随機應變,一覺到李秋水的手指将要碰到自己肩頭,當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

    李秋水立即縮手,贊道:“好!這招‘陽歌天鈞’内力既厚,使得也熟。

    無崖子師哥将一身功夫都傳了給你,是不是?”虛竹道:“他……他把功力都傳給了我。

    ” 他說無崖子将“功力”都傳給了他,而不是說“功夫”,這“功力”與“功夫”,雖隻一字之差,含義卻大大不同。

    但李秋水心情激動之際,自不會去分辨這中間的差别,又問:“我師兄既收你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師叔?” 虛竹勸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争?過去的事,大家揭過去就算了。

    ” 李秋水道:“夢郎,你年紀輕,不知道老賊婆用心的險惡,你站在一邊……” 她話未說完,突然“啊”的一聲呼叫,卻是童姥在虛竹身後突施暗襲,向她偷擊一掌。

    這一掌無聲無息,純是陰柔之力,兩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發覺,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襲到胸前,忙飄身退後,終于慢了一步,隻覺氣息閉塞,經脈已然受傷。

    童姥笑道:“師妹,姊姊這一招如何?請你指點。

    ”李秋水急運内力調息,不敢還嘴。

     童姥偷襲成功,得理不讓人,單腿跳躍,縱身撲上,掌聲呼呼地擊去。

    虛竹叫道:“前輩,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傳的手法,擋住她擊向李秋水的三掌。

    童姥大怒,罵道:“小賊,你用什麼功夫對付我?”原來虛竹堅拒學練“天山六陽掌”,童姥知來日大難,為了在緩急之際多一個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時,将這六陽掌傳授于他,并和他拆解多時,将其中的精微變化、巧妙法門,一一傾囊相授。

    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風,虛竹竟會反過來去幫李秋水?虛竹道:“前輩,我勸你顧念同門之誼,手下留情。

    ”童姥怒罵:“滾開,快快讓開!” 李秋水得虛竹援手,避過了童姥的急攻,内息已然調勻,說道:“夢郎,我已不礙事,你讓開吧。

    ”左掌拍出,右掌一帶,左掌之力繞過虛竹身畔,向童姥攻去。

    童姥心下暗驚:“這賤人竟然練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當真了得。

    ”還掌相迎。

     虛竹處身其間,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實不足以拆勸,隻得長歎一聲,退了開去。

     但聽得二人相鬥良久,勁風撲面,鋒利如刀,虛竹抵擋不住,正要退到第一二層冰窖之間的石階上,猛聽得噗的一聲響,童姥一聲痛哼,給李秋水推得撞向堅冰。

    虛竹叫道:“罷手,罷手!”搶上去連出兩招“六陽掌”,化開了李秋水的攻擊。

    童姥順勢後躍,蓦地裡一聲慘呼,從石階上滾落,直滾到二三層之間的石階方停。

     虛竹驚道:“前輩,前輩,你怎麼了?”急步搶下,摸索着扶起童姥上身。

    隻覺她雙手冰冷,一探她鼻息,竟已沒了呼吸。

    虛竹又驚惶,又傷心,緊緊抱住童姥,叫道:“師叔,你……你……你将師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來。

     李秋水道:“這人奸詐得緊,這一掌未必打得死她!”虛竹哭道:“還說沒有死?她氣也沒有了,前輩……師伯,我勸你别記恨記仇……”李秋水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一晃而燃,隻見石階上灑滿了一灘灘鮮血,童姥嘴邊胸前也都是血。

     修煉那“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每日須飲鮮血,但若逆氣斷脈,反嘔鮮血,隻須嘔出小半酒杯,立時便氣絕身亡,此刻石階上一灘灘鮮血不下數大碗。

    李秋水知道自己痛恨了數十年的這個師姊終于死了,自不勝歡喜,卻又不禁感到寂寞怆涼。

     過了好一刻,她才手持火折,慢慢走下石階,幽幽地道:“師姊,你當真死了麼?我可還不大放心。

    ”走到距童姥五尺之處,火折上發出微弱光芒,一閃一閃,映在童姥臉上,但見她滿臉皺紋,嘴角附近的皺紋中都嵌滿了鮮血,神情可怖。

    李秋水知童姥久練“不老長春功”,功力深厚,能駐顔不老,隻有這功夫散失,臉上才現老态皺紋。

    她兀自不放心,輕聲道:“師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頭太多,你别裝假死來騙我上當。

    ”左手一揮,發掌向童姥胸口拍去,喀喇喇幾聲響,童姥的屍身斷了幾根肋骨。

     虛竹大怒,叫道:“她已命喪你手,何以再戕害她遺體?”見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當即揮掌擋住。

    李秋水斜眼相睨,但見這個“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廣額濃眉,相貌粗野,又怎有半分英俊潇灑?一怔之下,認出便是在雪峰上負了童姥逃走的那小和尚,右手探出,便往虛竹肩頭抓來。

    虛竹斜身避開,說道:“我不跟你鬥,隻勸你别動你師姊的遺體。

    ” 李秋水連出四招,虛竹已将天山六陽掌練得甚熟,竟然一一格開,擋架之中,還隐隐蓄有渾厚的反擊之力。

    李秋水忽道:“咦!你背後是誰?”虛竹絕少臨敵經驗,一驚回頭,忽覺胸口巨痛,已給李秋水點中了穴道,跟着雙肩雙腿的穴道也都給她點中,登時全身麻軟,倒在童姥身旁,驚怒交集,叫道:“你是長輩,卻使詐騙人。

    ” 李秋水格格一笑,道:“兵不厭詐,今日教訓教訓你這小子。

    ”跟着又指着他不住嬌笑,說道:“你……你……你這醜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稱什麼‘中原第一風流浪子’……” 突然之間,啪的一聲響,李秋水長聲慘呼,後心“至陽穴”上中了一掌重手,正是童姥所擊。

    童姥跟着左拳猛擊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

    這一掌一拳,貼身施為,李秋水别說出手抵擋、斜身閃避,倉促中連運氣護穴也已不及,身子給一拳震飛,摔上石階,手中火折脫手向上飛出。

     童姥運氣蓄勢已久,這一拳勢道淩厲異常,火折從第三層冰窖穿過第二層,直飛上第一層,這才跌落。

    霎時之間,第三層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但聽得童姥嘿嘿嘿冷笑不止。

    虛竹又驚又喜,叫道:“前輩,你沒死麼?好……好極了!” 原來童姥功虧一篑,終于沒能練成神功,而在雪峰頂上又給李秋水斷了一腿,重傷後功力大損,此番生死相搏,鬥到二百招後,便知今日有敗無勝,待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後,劣勢更顯,偏偏虛竹兩不相助,雖阻住了李秋水乘勝追擊,卻也令自己的詭計無法得售;情知再鬥下去,勢将敗得慘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生受了一掌,假裝氣絕而死。

    至于石階上和她胸口嘴邊的鮮血,那是她預先備下的鹿血,原是要誘敵人上當之用。

    不料李秋水甚是機警,明明見她已然斷氣,仍在她胸口再拍一掌。

    童姥一不做,二不休,隻得又硬生生地受了下來,若不是虛竹在旁阻攔,李秋水定會接連出掌,将她“屍身”打得稀爛,那是半點法子也沒有了。

    幸得虛竹仁心相阻,而李秋水見到這“中原第一風流浪子”的真面目後,既感失望,又覺好笑,疏了提防,她雖知童姥狡狠,卻萬萬想不到她竟能這般堅忍。

     李秋水前心後背均受重傷,内力突然失卻控制,便如洪水泛濫,立時要潰堤而出。

    逍遙派武功本是天下第一等功夫,但若内力失制,在周身百駭遊走沖突,宣洩不出,這散功時的痛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

    頃刻之間,隻覺全身各處穴道中同時麻癢,驚惶之餘,已知此傷絕不可治,叫道:“夢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會穴上出力拍擊一掌!” 這時上面忽然隐隐有微光照射下來,隻見李秋水全身顫抖,一伸手,抓去了臉上蒙着的白紗,手指力抓自己面頰,登時血痕斑斑,叫道:“夢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

    ”童姥冷笑道:“你點了他穴道,卻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眼前報,還得快!”李秋水支撐着想要站起,去解開虛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軟,便要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

     虛竹瞧瞧李秋水,又瞧瞧童姥,見她受傷顯然也極沉重,伏在石階上呻吟出聲。

    虛竹但覺越瞧越清楚,似乎冰窖中漸漸亮了起來,側頭往光亮射來處望去,見第一層冰窖中竟有一團火光,脫口叫道:“啊喲!有人來了!” 童姥吃了一驚,心想:“有人到來,我終究栽在這賤人手下了。

    ”勉強提一口氣,想要站起,卻無論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軟,咕咚一聲摔倒。

    她雙手使勁,向李秋水慢慢爬過去,要在她救兵到達之前,先将她扼死。

     突然之間,隻聽得極細微的滴答滴答之聲,似有水滴從石階落下。

    李秋水和虛竹也聽到了水聲,同時轉頭瞧去,果見石階上有水滴落下。

    三人均感奇怪:“這水從何而來?” 冰窖中越來越亮,水聲淙淙,水滴竟變成一道道水流,流下石階。

    第一層冰窖中有一團火焰燒得甚旺,卻沒人進來。

    李秋水登時省悟,忍不住道:“燒着了……麻袋中的……棉花。

    ”原來冰庫進門處堆滿麻袋,袋中裝的都是棉花,使熱氣不能入侵,以保冰塊不融。

    不料李秋水給童姥一拳震倒,火折脫手飛出,落在麻袋上,燒着了棉花,冰塊融化,化為水流,潺潺而下。

     火頭越燒越旺,流下來的冰水漸多,淙淙有聲。

    過不多時,第三層冰窖中已積水尺餘。

    石階上的冰水仍不斷流下,冰窖中積水漸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間。

     李秋水歎道:“師姊,你我兩敗俱傷,誰也不能活了,你……你解開夢郎的穴道,讓他出……出去吧。

    ”三人都十分明白,過不多時,冰窖中積水上漲,大家都非淹死不可。

     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說?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這麼一說,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

    小和尚,你是死在她這句話之下的,知不知道?”轉過身來,慢慢往石階上爬去。

    隻須爬高幾級,便能親眼見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

    雖然自己仍不免一死,但隻要親眼見到李秋水斃命,大仇便算報了。

     李秋水眼見她一級級地爬上,而寒氣徹骨的冰水也已漲到了自己胸口,她體内真氣激蕩,痛苦無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漲到口邊愈好,溺死于水,比之猶如千蟲咬齧、萬針鑽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

     忽聽得童姥“啊”的一聲,一個筋鬥倒翻下來,撲通一響,水花四濺,摔跌在積水之中。

    原來她重傷之下,手足無力,爬了七八級石階,一塊拳頭大的碎冰順水而下,恰好重重碰上她右膝蓋,童姥穩不住身子,仰後便跌。

    她這一下摔跌,正好碰在虛竹身上,彈向李秋水右側。

    積水之中,三人竟擠成了一團。

     童姥身材遠比虛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時冰水剛浸到李秋水胸口,卻已到了童姥頸中。

    童姥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無論如何,要這賤人比我先死。

    ”要想出手傷她,但兩人之間隔了個虛竹,此刻便要将手臂移動一寸兩寸也萬萬不能,眼見虛竹的肩頭和李秋水肩頭相靠,心念一動,便道:“小和尚,你千萬不可運力抵禦,否則自尋死路。

    ”不待他回答,催動内力,便向虛竹攻去。

    童姥明知此舉是加速自己死亡,内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斃命,但若非如此,積水上漲,三人中必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劇震,察覺童姥以内力相攻,立運内力回攻。

     虛竹處身兩人之間,先覺挨着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熱氣傳來,跟着靠在李秋水肩頭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熱氣入侵,霎時之間,兩股熱氣在他體内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