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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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了污穢而破舊的衣服的、蒼白而憔悴的人形,直挺挺站在櫃子裡。

    這人形的身材又高又瘦,臉上顯得憂愁和惶急;但是皮膚有一種顔色,整個的人有一種猙獰可怖的和非人間的樣子,決不是世上的活人所有的。

    ‘你是誰?幹啥?’這新來的房客說,臉色變蒼白了:但是他出于本能的把撥火棒舉平,對着那人形的臉上瞄準——‘你是誰?’‘不要用撥火棒碰我,’那人形回答說——‘假使瞄得這麼準投射過來,那就要碰不到遮攔戳在我後面的木頭上了。

    我是一個鬼。

    ’‘那好,請問,你在這裡幹什麼?’房客結結巴巴地說。

    ‘這個房間,’鬼怪回答說,‘是我的肉體曾經在裡面工作服務過的地方的,可後來是我和我的孩子們卻成了乞丐。

    這個櫃子是放文件的,一大堆一大堆,多少年積起來的。

    在這房間裡,當我由于過度悲傷和希望卻遲遲不能實現而憂郁死掉的時候,兩個狡詐的貪心漢卻瓜分了我在貧苦的生活裡拚命掙來的财産,一個銅子也沒有留給我那不幸的子孫。

    我把他們從這裡吓走了,自此以後,我隻有在夜裡唯一一次重回故地,在這我受苦的地方徘徊。

    這房間是我的:應該留給我。

    ’‘假使你一定要在這裡現形的話,’房客說,他趁着鬼魂喋喋不休地說着的時候定了神,所以很冷靜了——‘我當然很高興放棄這裡;但是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假使你答應我問的話。

    ’‘說吧,’鬼怪嚴厲地說。

    ‘好的,’房客說,‘我這話不單是對你說的,因為對于我聽說過的大多數鬼魂都同樣适合的;在我看來,你們可以去世界最好的地方去,空間對你們來說不是界限,可為什麼你們老是要回到這不幸的地方呢,這是有點兒矛盾的。

    ’‘天啊,這是真的;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鬼說。

    ‘你看,先生,’房客繼續說,‘這房間是很不舒服的。

    從那櫃子的樣子看起來,我想它是免不了有臭蟲的。

    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找到更舒服得多的地方:何況倫敦的天氣又是極端教人讨厭。

    ’‘你說得很對,先生,’鬼說,很有禮貌,‘以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馬上就換換地方吧。

    ’——當真的,他一面說一面就逐漸消失了:他的腿子真的完全隐沒了。

    ‘還有,先生,’房客迫在後面喊他,‘如果你費心地對在别的古舊空屋子遊蕩的同類們講講,告訴他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萬千世界等待們去舒展筋骨,那将受惠不淺。

    ’‘我會說的,’鬼魂回答;‘我們是一群笨家夥——很笨的家夥,的确;真想不到我們怎麼糊塗到這步田地。

    ’那鬼說了這些就隐掉了;”老年人用機伶的眼色環視一下全桌的人,加上一句,‘有點兒奇怪的是,他從此以後再沒有回來過。

    ?br> “這倒不壞,如果是真的,”綴着彩色鈕子的人說,點起一支新雪茄。

     “如果!”老頭兒極其輕蔑的樣子。

    “我想呀,”他對勞頓補充說,“他等一下還會說我在一個律師事務所的時候碰到的一個古怪訴訟委托人的故事也未必是真的哪——我想他一定會如此說的。

    ” “我不能冒昧的說什麼,因為根本沒有聽見過這個故事現在不能作何評價,”彩色裝飾品的主人說。

     “我希望你再把故事說一說,閣下,”匹克威克說。

     “說吧,”勞頓說,“除了我别人都沒有聽見過,而且我也差不多忘記了。

    ” 老頭兒向桌子四周圍看了看,比以前睨視得更顯得可怕了,像是因為每人的臉上都顯出關注的神情而得意。

    然後用手揉揉下巴,擡頭望着天花闆,憶起往事。

     老頭子講的古怪訴訟委托人的故事 “記不清我打哪兒聽到這個小故事了,不過無關緊要。

    ”老頭說。

    “假使我按照我碰到這事情的情形講出來,那就得打中間講起,講到末尾的時候再回到頭上去。

    我隻要說明一下,這中間有些事情是我親眼看到的就夠了。

    其餘的我知道發生過,而且有些當事人現在還活生生的生存着。

     “在波洛區的大街上,靠近聖喬治教堂,并且就在同一邊,有一所最小的負債人監獄——瑪夏爾席,這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的。

    雖然這改良後的情形比它以前那肮髒污穢的情形好多了,但對于眼光高的人還是沒有什麼引誘力,或者對于沒有遠慮的人有什麼安慰。

    新門監獄[注]裡的判了罪的重罪犯人也能有一個和瑪夏爾席監獄裡的無力償付的債務人的一樣好的院子,透透空氣,運動運動。

    [注] “也許是因為我的愛好,也許是因為我擺脫不了和這地方聯系在一起的那些舊事,總之我受不了倫敦的這個地方。

    這條街是寬的,店鋪子都是寬寬大大的,生意特别紅火。

    那些來往車輛的聲音,川流不息的人潮的腳步聲——所有來來往往的喧嘩聲,從清早鬧到半夜,但是周圍的街道卻惡劣而窄小;貧窮和淫亂在擁擠的巷子裡潰爛着;困乏和不幸被關閉在這狹隘的牢獄裡;至少在我看來,像是有一種陰沉和凄慘的空氣彌漫着這裡,給它加上一種龌龊和病态的色澤。

     “這幅景象,有許多眼睛——它們早已閉上進了墳墓羅——在最初進瑪夏爾席監獄的大門的時候,曾經相當輕松地對它看過:因為無論誰在遭受到第一個不幸的,異常嚴重的打擊後,往往不會一下子就絕望。

    一個人對于沒有考驗過的朋友是信任的,他記得他的酒肉朋友們在他并不需要幫助的時候那麼大方地表示要為他服務;他抱着希望——幸福的沒有經驗的人的希望——無論他怎麼被最初的打擊所壓倒,這希望還會在他胸中出現,并且在那裡暫時地生長着,直到在沮喪和輕蔑的傷害之下枯萎為止。

    到了負債者在牢裡萎糜下去,沒有出獄的希望,沒有了自由的權利,處于這種任何辭藻所不能形容的慘境的時候,那些眼睛又是多快地深深陷進了頭顱,在那些由于饑餓而消瘦、由于禁閉而失色的臉孔上發着浮光從間的極端的暴行雖然已經不再存在,但是留下的還很多,足以引起使心房流血的事情。

     二十年前,這裡的階石幾乎被一個帶着小孩子的母親的腳步踏穿了,他們天天清晨的時候就出現在監獄的門口,帶着一夜不安的悲苦和焦慮之後在那裡匆匆待上一個鐘頭,然後母親再柔順地走開,把孩子帶到古老的橋上,讓他看着河裡面被清晨陽光所渲染的河水的色澤。

    但她很快就會把孩子放下來,獨自把臉掩在圍巾裡,淌一陣随時都有可能令她變瞎了的眼淚。

    對那個孩子來說,他的記憶裡可能全是或者大部分都是眼前這樣的鏡頭,以至于他的臉上并沒有露出什麼表情,他隻是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地坐在母親的膝頭上,靜靜地看着母親眼角裡偷偷滾落的淚水,然後爬到一個角落裡,嗚咽的睡了過去,對他來說,一切不幸——饑渴、寒冷和貧困——從他的理性的黎明時代就深切地感覺到了:雖然具有兒童時代的形體,卻缺乏兒童時代那無慮的心,天真的笑容和發亮的眼睛。

     “父親和母親看見這一點,也看見彼此的情形,懷着一個字也不敢說的慘痛的心思。

    這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