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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日子裡覺民算是最幸福的。

    覺新和淑英們的苦惱他分擔去的并不多。

    琴和利群周報社的事情更牽系住他的心。

     他從琴那裡得到的是溫柔、安慰與鼓舞。

    利群周報社的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周報按期出版,銷數也逐期增加。

    他每星期二下午照例去參加編輯會議。

    翻閱一些稿件,有時也帶去自己的文章。

    琴有時出席,有時不能到,便請他做代表。

    社裡的基金漸漸地充裕了,隻要稿件多,他們便可以将周報的篇幅增加半張。

    也有了新的社員,表示同情的信函差不多每天都有,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也寫了仰慕的信來。

    這一切在年輕人的熱情上點燃了火。

    每個青年都沉溺在樂觀的幻夢裡。

    他們常常聚在一起,多少帶一點誇張地談到未來的勝利。

    那些單純的心充滿了快樂。

    這快樂又給他們增加了一些憧憬。

    恰恰在這時候方繼舜從外州縣一個朋友那裡得到一本描寫未來社會的小說《極樂地》和一本叫做《一夕談》的小冊。

    他當做至寶地把它們借給别的朋友讀過了。

    《極樂地》中關于理想世界的美麗的描寫和《一夕談》中關于社會變革的反複的解說給了這群年輕人一個很深的印象。

    同時覺慧又從上海寄來一些同樣性質的書報如《社會主義史》、《五一運動史》、《勞動雜志》、《告少年》、《夜未央》等等,都是在書店裡買不到的。

    在這些刊物和小冊子的封面上常常印着“天下第一樂事,無過于雪夜閉門讀禁書”一類的警句。

    的确這些熱情的青年是閉了門用顫動的心來誦讀它們的。

    他們聚精會神一字一字地讀着,他們的靈魂也被那些帶煽動性的文句吸引去了。

    對于他們再沒有一種理論是這麼明顯、這麼合理、這麼雄辯。

    在《極樂地》和《一夕談》留下的印象上又加蓋了這無數的烙櫻這些年輕的心很快地就完全被征服了。

    他們不再有一點疑惑。

    他們相信着将來的正義,而且準備着為這正義犧牲。

    《夜未央》更給他們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

    這是一個波蘭年輕人寫的關于俄國革命的劇本。

    在這個劇本裡活動的是另一個國度的青年,那些人年紀跟他們差不多,但已經抱着自我犧牲的決心參加了為人民求自由、謀幸福的鬥争。

    那些年輕人的思想和行為是那麼忠誠、那麼慷慨、那麼英勇。

    這便是他們的夢景中的英雄,他們應該模仿的榜樣。

     他們一天一天地研究這種理論,誦讀這種書報。

    他們聚在社裡閑談的時候也常常發表各人的意見來加以讨論。

    不久他們就不能以“閉門讀禁書”的事情為滿足了。

    周報社的工作他們也嫌太遲緩。

    他們需要更嚴肅的活動來散發他們的熱情,需要更明顯的事實來證實他們的理想。

    他們自己是缺乏經驗的。

    他們便寫信給上海和北京兩處的幾個新成立的社會主義的團體。

    在這個省的某個商埠裡也有一個社會主義的秘密團體,就是出版《一夕談》的群社。

    方繼舜輾轉地打聽到了群社的通信處,他們也給群社寫了信去。

    回信很快地來了。

     信封上蓋着美以美教會的圖章,把收件人寫作黃存仁教士,裡面除了群社總書記署名的信函外,還附得有一本叫做《群社的旨趣和組織大綱》的小冊。

    那意見和組織正是他們朝夕夢想的。

    讀了這本小冊以後,他們再也不能安靜地等待下去了。

     他們也要組織一個這樣的秘密團體,而且渴望做一點秘密工作。

    方繼舜是他們中間最熱心的一個,他被推舉出來起草宣言。

    這自然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他有群社的小冊和雜志上刊載的宣言做藍本。

    宣言寫成,他們便約定在黃存仁的家裡開會商議成立團體的事情。

     覺民一天吃過午飯,打算到琴的家去。

    他走到大廳上,看門人徐炳正從外面走進二門來。

    徐炳看見他,便報告道:“二少爺,外面有一個姓張的學生找你。

    他不肯進來,在大門口等着,要你就去。

    ”“好,”覺民答應一聲,他想大概是張惠如來找他到周報社去。

    他到了外面才看見張惠如的兄弟張還如穿着高師學生的制服,手裡捏了一把洋傘,低着頭在大門口石闆地上踱來踱去。

    他跨過門檻喚了一聲:“還如。

    ”張還如驚喜地擡起頭來,簡短地說:“覺民,我們到存仁家去。

    ”聲音不高,說話的神氣也很嚴肅。

     “繼舜他們都在嗎?”覺民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但是他仍然問了一句。

     “在,”張還如點頭說,臉上仍然帶着嚴肅的表情。

     覺民的心裡也很激動。

    他不再問什麼,便同張還如一起走了。

     黃存仁住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

    那所房屋是覺民十分熟習的,他去年還在那裡住過一些時候。

    但是這次到黃存仁的家去,他卻懷着緊張的心情,好像在那裡有什麼驚人的重大事情在等候他。

    他從沒有參加過秘密會議。

    他看過幾部描寫俄國革命黨人活動的翻譯小說,如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飛将軍》,《昙花夢》之類就盡量地渲染了秘密會議的恐怖而神秘的氣氛。

    這在他的腦子裡留下了一個頗深的印象。

    因此他這時不覺想起了那幾部小說裡作者所用力描繪的一些激動人的場面。

    張還如又不肯走直路,故意東彎西拐,使他聽了不少單調的狗叫聲,最後才到了黃存仁的家。

     這是一所小小的公館,一株枇杷樹露到矮的垣牆外面來。

     他們不用看門人通報,便走進去。

    黃存仁的書房就在客廳旁邊。

    他們進了書房。

    屋子裡已經有了四個人,方繼舜、張惠如、陳遲都來了。

    覺民看見這些親切而帶緊張的面孔,不覺感動地一笑。

     開會的時候,黃存仁把房門關上,他站在門後,一面聽别人談話,一面注意着外面的響動。

    第一個發言的是方繼舜,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明了這次會議的意義,然後解釋他所起草的宣言的内容。

    這篇宣言,黃存仁諸人已經讀過了,隻有張還如和覺民兩個不曾見到。

    覺民便從方繼舜的手裡接過來,仔細地看了一遍,就交給張還如。

    宣言比群社的小冊簡短許多,但裡面仍然有不少帶煽動性的話和對現社會制度的猛烈的攻擊,而且關于組織和工作等項也說得很詳細。

    方繼舜謙遜地說,他一個人的思想也許欠周密,希望别人把宣言加以修改。

     覺民隻覺得宣言“寫得好”,他卻不曾注意到它寫得很誇張。

     不過他疑惑自己擔任不了那些艱巨的工作,他又疑惑他自己還缺乏做一個那樣的秘密社員所需要的能力和決心。

    覺民表示了自己的意見。

    他以為工作範圍太大,如設立印刷所等等目前都辦不到;部也分得太多,如婦女部、學生部、工人部、農人部等等大都等于虛設,社員隻有這幾個,各部的負責人也難分派;宣言措辭過于激烈,一旦發表,恐怕會失掉許多溫和分子的同情。

    方繼舜沉毅地把這些質疑一一地加以解答。

     他仍然堅持原來的主張。

    覺民對這個解答并不滿意,不過他想聽聽張惠如、黃存仁他們發表意見。

    他們的意見有一部分跟覺民的相同,但是他們也贊成方繼舜的另一部分的主張。

     “我們目前固然人數少,然而以後人會漸漸地多起來的。

    那時候我們的工作範圍就要擴大了。

    我們的組織大綱到那時也适用。

    組織大綱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