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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說:“你應該請醫生來看,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我想還是對大舅說了好。

    ”“不,你千萬不要對爹說,爹曉得一定會罵我,”枚少爺的臉上忽然現出恐怖的顔色,他驚恐地阻止道。

     覺新知道周伯濤的性情,覺得枚少爺的害怕也有理。

    他很同情這個孩子,卻又沒有辦法幫助枚少爺。

    他便随口勸道:“你最好多到街上走走,就到我們家裡也好。

    關在屋裡頭太久了,對于身體很不好。

    ”枚少爺歎了一口氣低聲答道:“唉,我何嘗不曉得?可是爹不準我出門。

    爹要我在家裡溫書。

    不過爹又說等姐姐出嫁以後讓我到你們家裡搭館去。

    ”覺新把眉頭微微一皺,也沒有别話可說,略略安慰幾句便告辭上轎走了。

     覺新坐在轎子裡面一路上就想着枚少爺的事情。

    他愈想愈覺得心裡難過。

    他在枚少爺的身上看不見一線希望。

    這個年輕的人境遇甚至比他的更壞。

    他至少還有過美妙的夢景。

    他至少還有過幾個愛護他的人。

    他至少在那樣年紀還大膽地思想過。

    這個年輕人什麼也沒有。

    冷酷、寂寞、害怕,家庭生活似乎就隻給了他這些。

    “爹管得太嚴,”“我怕得很,”這兩句話包括了這個十六歲孩子的全部生活。

    沒有一個人向這個孩子進一點勸告或者給一點安慰。

    現在這個孩子懷着絕望的心情來求助于他,他卻隻能夠束手旁觀,讓這個孩子獨自走向毀滅的路。

    看着一個年輕的生命橫遭摧殘,這是很難堪的事,何況他自己的肩上已經擔負了夠多的悲哀。

    他左思右想,總想不出一個頭緒。

    好像迷失了路途,他到處隻看見黑暗,到處都是絕望。

    他的心越發冷了。

     轎子進了高公館,在大廳上停下來。

    一陣吵罵聲把覺新喚醒了,他才知道已經到了自己的家。

    他沒精打采地走出轎子,看見帶淑芳的楊奶媽掙紅着臉,指手動腳地跟高忠大聲相罵。

    她站在大廳上,她的衣襟敞開,一隻奶子露在外面,像是剛剛喂過淑芳的奶似的。

    高忠也不肯示弱,他從門房裡跳出來,在天井裡跳來跳去。

    他隻穿了一件汗衫,袖子挽得高高的,光頭上冒着汗珠,口裡噴着唾沫。

    他一面叫罵,一面向楊奶媽揮着拳頭。

    他罵道:“你這個妖精,你這個'監視戶'.四老爺歡喜你,我老子倒不高興嫖你……”三房的仆人文德在旁邊勸高忠少講兩句,高忠不聽他的話,隻顧罵下去。

     楊奶媽嘶聲叫起來:“你挨刀的,短命的,龜兒子,你不得昌盛的,絕子絕孫的。

    你打老娘的主意,碰到了釘子,你就造謠言血口噴人。

    好,你會說,我們就去見四老爺去……”她又羞又氣,臉掙得通紅,兩步跳下石階要去抓高忠的衣服。

    高忠毫不退縮,抄着手雄赳赳地站在那裡。

    楊奶媽剛剛撲到高忠的身上,高忠用力一推,楊奶媽倒退了兩步。

    但是她立刻又撲過去。

    高忠的手快要打到她的臉上,卻被在旁邊看熱鬧的仆人、轎夫、女傭們攔住了。

    王嫂同錢嫂拉開了楊奶媽,趙升同文德兩個拉開了高忠。

    淑芳在大廳上書房門口石級旁邊跌倒了,哇哇地哭起來。

     “楊奶媽,七小姐跌倒了,你快去抱她。

    ”何嫂看見淑芳跌倒,便在後面高聲喚着楊奶媽。

    楊奶媽并不理會,卻掙紮着要去打高忠。

    何嫂便自去抱起了淑芳,一面給她揩眼淚。

     書房裡覺英、覺群、覺世們讀書的聲音也被楊奶媽的叫罵聲掩蓋了。

    高忠越罵話越難聽。

    楊奶媽罵不過就大聲哭起來。

    王嫂在旁邊勸她。

     覺新本來想罵他們幾句,制止這場吵架。

    但是他忽然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不住地往上沖,他隻是發嘔。

    他也不說話,靜悄悄地跨過拐門進裡面去了。

     出乎覺新的意料之外,他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就聽見裡面有人談話的聲音。

    他把門簾揭開,一股檀香氣味送到他的鼻端。

    他一眼便看清楚了房裡幾個人的面貌。

    不愉快的思想離開了他。

    他驚喜地說:“難得你們都在這兒。

    ”“我們客人都來齊了。

    你當主人的有什麼東西待客?快說。

    ”淑華大聲笑道。

    她坐在寫字台前面的活動椅上。

     “三妹,你不也是主人嗎?你不好好地招待蕙表姐、芸表姐,卻要等我回來,”覺新說了上面的話,不等淑華再說,就走到方桌前面,走近蕙的身邊。

    他關心地望着蕙說:“我到你們家裡去過了。

    ”“婆沒有吩咐什麼嗎?大家都忙罷,”坐在方桌另一頭的芸問道。

     “沒有,”覺新略略搖搖頭。

    他忽然注意蕙在看他,這是充滿着信賴和感謝的眼光。

    他心裡微微震動一下,過後把眉頭一皺,焦慮地對蕙說:“隻是枚表弟……”“枚弟有什麼事?”蕙驚疑地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