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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微笑了。

     “好倒好,不過我明天早晨就要上學,”琴回答道。

     海臣沉吟了一下,便正正經經地說:“上學是很好的事情。

    爹爹說好人都要上學。

    我長大了也要做個好人。

    爹爹每天教我認字。

    爹爹說,我好好地認字,好好地聽話,媽媽也高興。

    爹爹說,媽媽在天上,她天天看得見我,我看不見她。

    我想天上一定也很有趣。

    媽媽一定很快活。

    她一定也想我。

    我想我總有一天會看見她。

    我要告訴她好多好多話。

    ”他指手畫腳地說,臉上帶着認真的表情,好像在叙述一件重大的事。

    他沒有一點悲哀,但是他的話卻引起了好些人的痛苦的回憶。

    覺新起初滿意地微笑着,後來暗中垂淚了。

     “你媽媽一定也很喜歡你,”琴勉強掙出了這一句,一把抱起海臣來,緊緊地抱着他,半晌不說話。

     覺新伸手揩了一下眼睛,忽然注意到那個中年仆人還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便吩咐道:“袁成,你去罷。

    你喊張升在門房裡多等一會兒。

    現在還早得很。

    ”“是,大少爺,”袁成恭敬地應道,便轉身走了。

    他走了十多步路的光景,又被沈氏叫了回來。

     “袁成,外面有胡琴的聲音,一定是唱戲的瞎子走大門口過,你趕快去把他們喊進來!”沈氏吩咐道。

     “是,”袁成恭敬地應了一聲,就放開大步往外面走了。

    “琴孃孃,你不要走,要唱戲羅,”海臣高興地對琴說。

     這時候衆人才注意到從外面送進來隐約的胡琴聲,檀闆聲,碰鈴聲。

    那些樂器凄涼地哭着,婉轉的哭聲無力地在空中飄蕩,使這春夜也帶了悲哀的情調。

    衆人的心逐漸地被這些聲音吸引去了,好像它們把他們帶到一個地方,帶到他們的失去了的回憶那裡去。

    衆人茫然地傾聽着這些聲音,各人沉溺在自己的回憶裡。

    隻有海臣是高興的;淑華是激動的;沈氏是平靜的。

    但是外面的聲音突然停止了。

     “琴姑娘,你不忙走,我請你聽瞎子唱戲,我今天打牌赢了錢,”沈氏興高采烈地說。

     “好,多謝五舅母,我就等着聽一兩折戲再走,”琴陪笑道。

    她剛把話說完,覺英、覺群、覺世、淑芬四個人從外面跑了進來。

    覺英跑上石階,向着淑英、淑華兩個問道:“哪個喊瞎子來唱戲?”“五嬸今天打牌赢了錢請客,”淑華順口答道。

    她接着反問覺英:“你們今天不讀夜書?”“今天先生有事情,放學,”覺英得意地回答。

     “四爸,五婆婆請琴孃孃聽戲,”海臣在旁邊說。

     淑英看見九歲的淑芬跟着三個哥哥在外面跑,便對她說:“六妹,你還不回屋去?你跟着四哥他們跑來跑去,四嬸曉得會罵你的。

    ”“不要緊,媽不會罵我,”淑芬氣咻咻地帶笑回答,她昂起頭,小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她走到淑英的身邊,搖着淑英的膀子說:“二姐,你心腸真壞。

    你們聽瞎子唱戲,倒喊我一個人回屋去!”淑英皺了皺眉,正要回答。

    何嫂動着她的兩片鲢魚腳從過道裡走出來,喚道:“孫少爺,去睡罷。

    ”她走到琴的面前去牽海臣的手。

     海臣留戀地看了琴一眼,把身子一扭,嘴一扁,回答道:“我不睡。

    我要聽唱戲。

    ”“現在不早了。

    你再不睡,明天早晨又爬不起來。

    走,好好地跟我去睡,”何嫂堅持地說,但聲音依舊是溫和的。

     “琴孃孃,你喊她過一會兒再喊我去睡。

    我不想睡,我要陪你耍,”海臣不回答何嫂的話,卻伸起頭,低聲對琴說。

     琴驚訝而又愛憐地望着他,正要說話,卻被覺新搶先說了:“海兒,你乖乖地跟何嫂去睡。

    戲你又聽不懂。

    你把琴孃孃纏了很久,你讓她歇一會兒罷。

    你是我的乖兒,你要聽爹爹的話。

    ”琴連忙說:“不要緊,我很喜歡他。

    讓他多耍一會兒也好。

    ”她的手依舊在撫弄海臣的膀子和頭發。

     “爹爹,我聽話,我就去睡,”海臣看了覺新一眼,溫順地答道。

     “你不多耍一會兒?”琴憐憫地問道。

     海臣搖搖頭,聲音清晰地答道:“我不耍,我要去睡覺。

    ”“真乖,我們孫少爺真懂事,”何嫂在旁邊稱贊道。

    她又對他說:“我們走罷。

    你給琴孃孃請個安。

     “琴孃孃,”海臣喚道,他真的就蹲下去請了一個安,然後站起來,對琴說:“你二天來,多帶兩本故事書。

    你早點喊我,我陪你多耍一會兒。

    ”天井裡突然熱鬧起來。

    三個瞎子用竹竿點着路從拐門走進。

    他們後面跟着一群人,大半是公館裡的奶媽和女傭。

    四房的楊奶媽抱着淑芳,丁嫂牽着覺先,三房的袁奶媽牽着覺人。

     “去給婆婆、五婆婆請安,”何嫂牽着海臣的手囑咐道。

     海臣跟着何嫂去給周氏、沈氏都請了安,又招呼了他的爹爹,然後跟着何嫂往過道那邊走了。

    他兩三次回過頭來看圍着瞎子的那一群人。

     瞎子們站在天井裡等候主人吩咐。

    他們在低聲談話。

     “五太太,瞎子喊來了。

    請五太太吩咐在哪兒唱,”袁成走上石階垂着雙手恭敬地向沈氏問道。

     “大嫂,你說在哪兒唱好?”沈氏客氣地問周氏。

     “在老太爺窗子底下,好不好?”周氏說。

     “好,你喊他們在老太爺窗子底下唱,”沈氏掉頭吩咐袁成道。

     “是,”袁成應了一聲,就走下石階,把瞎子們引到堂屋那一面的窗下。

    那裡原有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沈氏的丫頭春蘭又回到房裡去端了一根闆凳來,三個瞎子圍着方桌坐了。

    奶媽、女傭們也各自端了幾根闆凳放在階下,幾個人擠着坐在一根闆凳上面。

    天井裡顯得更熱鬧了。

    覺英、覺群、覺世、淑芬四個小孩帶笑帶嚷地在堂屋裡穿來穿去。

     瞎子坐定了,拿出戲折子請主人點戲。

    春蘭穿過堂屋走過來把戲折子遞給沈氏。

     “給大太太看罷,請她先點。

    ”沈氏一揮手,要春蘭把戲折子交給周氏看。

     “五弟妹,你點好了,我不會點,”周氏推辭道。

     春蘭把戲折子拿在手裡望着沈氏微笑。

    沈氏便說:“那麼,你拿給琴小姐點罷。

    ”“我更不會點,還是五舅母點好,”琴連忙說。

     “琴姑娘,你就點一折罷,”沈氏慫恿道。

     琴沒有辦法,隻得拿起折子翻了一下,她不知道應該點什麼戲才好,便把折子遞還給春蘭,低聲說:“我實在不會點,你還是拿給你們太太點罷。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淑英忽然走過來,在她的耳邊小聲說:“琴姐,你就點《寶玉哭靈》。

    ”琴驚訝地掉頭看了淑英一眼,然後把戲名對春蘭說了。

    春蘭又穿過堂屋到那邊窗下去告訴了瞎子。

     于是胡琴聲響起來,接着是檀闆和碰鈴的聲音。

    先前一刻在那邊人聲嘈雜,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衆人注意地傾聽着,等待着。

     賈寶玉到潇湘淚如雨灑,秋風冷蒼苔濕滿徑黃花…… 一個男人的聲音合着拍子悲哀地響起來。

    這聲音是十分柔軟的,它慢慢地穿過堂屋飄到左上房窗下,又慢慢地飄進每一個人的耳裡,到了每個人的心坎,變成了絕望的哀泣。

     那個中年的瞎子繼續唱着,調子很簡單,但是他似乎把感情放進了聲音裡面,愈唱下去,聲音愈凄楚。

    好像那個中年人把他的痛苦也借着戲詞發洩了出來。

    他的聲音抖着,無可奈何地抖着,把整個空氣也攪亂了。

    在這邊沒有一個人說話。

    衆人都漸漸地沉落在過去的回憶裡面,而且愈落愈深了。

    在戲裡賈寶玉不斷地哭訴着:兄愛你品行高溫柔秀雅,兄愛你貌端莊美玉無瑕…… 他愈哭愈傷心,于是——賈寶玉隻哭得腸斷聲啞,并不見林妹妹半句回答…… 覺新咳了一聲嗽,站起來,沿着廂房走去。

    淑英從懷裡摸出一方手帕去擦眼睛。

    這個動作被琴看見了。

    琴默默地望着淑英,心裡也有些難過。

    她不想再聽下去,但是聲音卻不肯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