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不識張郎是張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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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姑娘的私事,但這時他全心隻盼找到趙敏,不禁期望能從這少女身上得到些線索。

    又想:“倘若她與敏妹全然無關,我悄悄走開便是了,原也無礙。

    還是别輕易放過任何線索為是。

    ”于是扶着樹幹,輕輕溜下。

     他生怕讓那少女發覺,不敢近蹑,心想深宵跟蹤一個不相識的少女,難免有輕薄之嫌。

    隻見她穿一身黑衣,正往少林寺而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無關,所圖謀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

    若她意欲不利于少林,這件閑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

    ”停步傾聽,四下更無旁人,知那少女并無後援。

     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那少女始終沒回頭一次。

    張無忌覺得她背影隐隐有些眼熟,似乎從前曾經見過,心想:“是武青嬰姑娘麼?是峨嵋派哪一位女弟子麼?”又行數裡,少林寺已然在望。

    那少女轉過山坡,便到了寺旁。

    她放慢腳步,在樹木山石間躲躲閃閃,顯是生怕給人發現。

    忽聽得清磬數聲,從少林寺大殿中傳出,跟着梵唱聲起,數百名僧人一齊誦經。

    張無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還在念經,且是這許多僧人,難道在做什麼大法事麼?” 那少女行止更加閃縮,又前行數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

    忽聽得腳步聲輕響,那少女在草叢中伏下,跟着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禅杖,巡視過來。

    那少女待四僧走過,這才長身,縱身躍到了殿外長窗之旁。

    這一縱躍飄如飛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輕功。

    張無忌見她手中沒帶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來生事的模樣,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識,于是彎腰從她身後繞過,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

    他自知此時處境十分尴尬,若給少林寺中僧人知覺,以他身份,竟深夜來寺窺探,對方縱然佯作不知,也不免大損顔面,是以加倍小心,一步一動,輕捷有如貓鼠。

     這時殿中誦經聲又起,他湊眼窗縫看去,見大殿上數百名僧人排列整齊,一行行坐在蒲團之上,各人身披黃袍,外罩大紅金線袈裟,有的手執法器,有的合十低誦,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

    他登即省悟:“這次英雄大會傷了不少人,元軍攻山,雙方陣亡更衆。

    寺中僧侶連夜為死者超度,願他們往生極樂。

    ”見空聞大師站在供桌前親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卻是個少女。

     張無忌一見,微微一驚,這少女正是周芷若。

    雖隻見到她側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憂,心道:“是了。

    日間芷若在空聞大師面前跪倒,原來是求他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忏悔自己所作所為,她爪下劍底,所傷無辜太多。

    ”凝目向供桌上瞧去,隻見中間一塊靈牌之上寫的赫然是“女俠殷離之靈位”七字。

     張無忌一陣神傷,想起表妹身世慘酷,對自己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淚來。

     鐘磬木魚聲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動,低聲禱祝。

    張無忌運起神功,凝神傾聽,依稀聽到:“殷姑娘……你在天之靈,好生安息……别來擾我……”他手扶牆壁,思潮起伏:“表妹給芷若投入大海淹死,固然命苦,但芷若内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

    ”腦海中突然隐隐湧起了當日在光明頂上聽到明教教衆所誦的幾句歌來:“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周芷若緩緩站起,微一側身,臉向東首,突然臉色大變,叫道:“你……你……你又來了!”聲音尖銳,壓住了滿殿鐘磬之聲。

     張無忌順着她目光瞧去,隻見長窗上糊的窗紙不知何時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張少女的臉來,滿臉都是一條條傷痕。

    張無忌吓得身子發顫,忍不住一聲驚呼。

     那少女臉上雖傷痕斑斑,又無昔日的凹凸浮腫,卻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離! 他待要上前招呼,但一雙腳一時不聽使喚,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動。

    隻見那張臉突然隐去,大殿中砰的一聲,周芷若往後摔倒。

     張無忌這時再也顧不得少林派生嫌,大聲叫道:“蛛兒,蛛兒,是你麼?”卻無人回答。

    他微一定神,飛身往來路追去,隻見冷月斜懸,滿地樹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

    他雖素來不信鬼神,但身當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發毛,站定了腳步,汽言自語:“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來是蛛兒。

    難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為她超度,特來領經麼?難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陰魂不散?” 少林群僧聽得聲響,早有數人搶出來察看,見到是張無忌,都不禁呆了。

    一名年長僧人上前行禮,說道:“不知張教主夤夜降臨,未曾迎迓,伏乞恕罪。

    ”張無忌拱手道:“不敢!”閃身便進殿中,隻見周芷若雙目緊閉,臉上無半點血色,兀自未醒。

    他搶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幾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數下。

     周芷若悠悠醒轉,一見張無忌,縱體入懷,摟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張無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别害怕。

    眼前這許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

    ”周芷若向來端莊穩重,這時實是怕得狠了,才在衆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聽他這麼說,臉上一紅,忙放開了他,站起身來,但兀自不住發抖,抓着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脫。

     張無忌和空聞見過了禮,說起适才有人在外窺探之事。

    空聞和群僧都沒見到,但窗紙新裂,破孔俱在。

     周芷若道:“無忌哥……張教主,我見到的,确然是她。

    ”張無忌點了點頭。

    周芷若顫聲道:“你……你……見到的是誰?”張無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離。

    ”周芷若低低一聲驚呼,又暈了過去。

    這一次張無忌拉着她手,是以她并沒摔倒,略一昏暈,便即醒轉。

    張無忌道:“我見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顫聲道:“她不是鬼?”張無忌道:“我一路跟着她到少林寺來。

    她行走如常,決非鬼魂。

    ”這幾句話隻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内心,可實在難以确定。

    周芷若問道:“你當真見她行走如常,确非鬼魂?” 張無忌回想一路跟随那黑衣少女來到少林寺,又見她躲在長窗之外向殿中窺探,一舉一動,全是一個身懷武功的姑娘,毫無特異之态,向空聞道:“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請教。

    人死之後,是否真有鬼魂?” 空聞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實所難言。

    ”張無忌道:“然則方丈何以虔誠行法,超度幽魂?”空聞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須超度。

    人死業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

    ”張無忌登時領悟,拱手道:“多謝指點。

    在下深夜滋擾,至為不安,萬望方丈恕罪。

    ”空聞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數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于難,何必客氣。

    ” 當下張無忌與群僧作别,向周芷若道:“咱們走吧!”周芷若臉有遲疑之色,不敢離開佛殿。

    張無忌也不便強勸,拱手道:“既是如此,咱們就此别過。

    ”說着走出殿門。

     周芷若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道:“無忌哥哥,你還見我不見?我……和你一起去。

    ”縱身奔到他身旁,和他并肩出了寺門。

     二人離少林寺既遠,周芷若便靠到張無忌身邊,拉住了他手。

    張無忌知她害怕,握着她軟滑柔膩的手掌,身畔幽香陣陣,心中不能無感。

     二人默不作聲地走了一陣,周芷若悠悠歎了一口長氣,說道:“無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漢水之中相逢,得蒙張真人搭救,倘若早知日後要受這麼多苦楚,我當時便死在漢水之中,倒也幹淨得多。

    ”張無忌不答,忍不住輕輕哼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周芷若聽着歌詞,握着他的手微微顫動。

     周芷若低聲道:“張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讓我歸入武當門下,今日一切又必大不相同。

    唉,恩師對我何嘗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發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實在……實在愛你……” 張無忌聽她說得真誠,頗為感動,知她确有許多難處,種種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滅絕師太的遺命而為,眼見她怕得厲害,對她憐惜之情又深了一層。

     山道上晚風習習,其時正當秋末,良夜露清,耳聽着一個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張無忌不能不怦然心動,何況當時在小島上為她解毒時曾有肌膚之親,過去她既于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約,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無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親,為什麼趙姑娘一叫你,你便随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愛她麼?”張無忌道:“我正要将這件事跟你說知。

    咱們坐下來說。

    ”說着指了指路旁的一塊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煩意亂,聽不下去,走一會靜靜心再說。

    ”張無忌點點頭,任由她攜着手,信步所之。

    周芷若帶着他走向一條小路,行了四五裡路,說道:“好了,你跟我說吧。

    ”走到一叢灌木前的一塊山石邊,兩人并肩坐下。

     張無忌于是将趙敏手中握着謝遜一束黃發、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諸般事情一一說了。

    周芷若聽畢,半晌不谙。

    張無忌道:“芷若,你怪我麼?”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這許多錯事,隻怪我自己,還能怪你麼?不過,無忌哥哥,我心裡的的确确一直是真心真情地對你!”張無忌輕撫她肩頭,柔聲道:“我知道的。

    世間事陰差陽鍺,原難逆料,你也不用太過傷心。

    ” 周芷若仰起頭來,說道:“無忌哥哥,我有句話問你,你須得真心答我,不能有絲毫隐瞞。

    ”張無忌道:“好,我不會瞞你。

    ”周芷若道:“我知道這世上曾有四個女子真心愛你。

    一個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個是趙姑娘,另一個是……她……”她心中要說“殷姑娘”,但始終不敢說出口來,頓了一頓,道:“倘若我們四個姑娘,這會兒都好好地活在世上,都在你身邊。

    你心中真正愛的是哪一個?” 張無忌心中一陣迷亂,道:“這個……嗯……這個……” 當日張無忌與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四人同時乘船出海之時,确是不止一次想起:“這四位姑娘個個對我情深愛重,我如何自處才好?不論我和哪一個成親,定會大傷其餘三人之心。

    到底在我内心深處,我最愛的是哪一個呢?”他始終彷徨難決,便隻得逃避,一時想:“鞑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複。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盡想這些兒女私情做什麼?”一時又想:“我身為明教教主,一言一動,與本教及武林興衰都有關聯。

    我自信一生品行無虧,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恥笑,壞了本教的名聲。

    ”過一時又想:“我媽媽臨終之時,一再囑咐于我,美麗的女子最會騙人,要我這一生千萬小心提防,媽媽的遺言豈可不謹放心頭?” 其實他多方辯解,不過是自欺而已,當真專心緻志地愛了哪一個姑娘,未必便有礙光複大業,更未必會壞了明教的名聲,隻是他覺得這個很好,那個也好,于是便不敢多想。

    他武功雖強,性格其實頗為優柔寡斷,萬事之來,往往順其自然,當不得已時,也不願拂逆旁人之意,甯可舍己從人。

    習乾坤大挪移心法是從小昭之請;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勢,亦是殷天正、楊逍等動之以情;與周芷若訂婚是奉謝遜之命;不與周芷若拜堂又是為顧及義父性命而受趙敏所迫。

    當曰金花婆婆與殷離若非以武力強脅,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靈蛇島,他多半便就去了。

     有時他内心深處,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這四位姑娘終身一起厮守,大家和和睦睦,豈不逍遙快樂?”其時乃是元末,不論文,士商賈、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實屬尋常之極,單隻一妻的反倒罕有。

    隻是明教教衆向來節儉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

    張無忌生性謙和,深覺不論和哪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福澤,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對不起人,觀殷離因父親多妻而釀成家庭慘劇,因此這樣的念頭在心中一閃即逝,從來不敢多想,偶爾念及,往往便即自責:“為人須當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過卑鄙可恥麼?” 後來小昭去了波斯,殷離逝世,又認定是趙敏所害,那麼順理成章,自是要與周芷若成婚。

    不料變生不測,大起波折,其後真相逐步揭露,周趙二女所做之事原來颠倒,幸好自己并未與周芷若成婚,鑄成大錯。

    趙敏更公然與父兄決裂,則此事已不為難。

    萬不料趙敏突然不告而别,而周芷若又有此一問。

     周芷若見他沉吟不答,說道:“我問你的乃是虛幻之事。

    小昭當了波斯明教的處女教主,我又……又殺害了殷姑娘。

    四個女子之中,隻剩下了趙姑娘。

    我隻是問你,倘若我們四人都好端端地在你身邊,誰都沒做過壞事,你便如何?” 張無忌道:“芷若,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

    我似乎一直難決,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愛的是誰。

    ”周芷若問道:“是誰?是……是趙姑娘麼?” 張無忌道:“不錯。

    我今日尋她不見,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小昭離我而去,我自十分傷心。

    我表妹逝世,我非常難過。

    你……你後來這樣,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如果不能再見你,我是萬分的不舍得。

    然而,芷若,我不能瞞你,要是我這一生再不能見到趙姑娘,我是甯可死了的好。

    這樣的心意,我以前對旁人從未有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