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字作喪亂意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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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數十斤重的精銅禅杖,使來竟如尋常刀劍一般靈便,點打挑撥,輕捷自如。

     張翠山乍逢好手,尋思:“我武當派和少林派近年來齊名武林,到底誰高誰低,始終沒較量過,今日裡正好一試少林高僧的手段。

    ”展開一對肉掌,在兩根禅杖、一對虎爪之間縱橫來去,斬截擒拿、指點掌劈,雖以一敵三,反漸占上風。

     少林和武當兩派武功各有長短,武當派中出了一位蓋世奇才張三豐,可是少林寺千餘年的浸潤傳授,究竟非同小可,隻不過張翠山此時在武當派中已是第一等高手,而圓字輩三僧雖武功也頗為了得,在少林寺中不過是二流角色。

    時刻一長,張翠山越戰越精神,蓦地裡右手倏出,使出“龍”字訣的一鈎,抓住了圓業的禅杖,順手一拉,往圓音的禅杖上碰去。

    借力打力,當的一下,各人耳中嗡嗡作響。

    圓音和圓業力氣均大,再加上張翠山的力道,兩人隻震得虎口出血。

    圓心大驚,撲上相救。

    張翠山伸足鈎帶,反掌往他背心拍落,又是借力打力,便以他自己向前一撲的勁道,将他摔了一跤。

     張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隻怕還得再練幾年。

    ”說着轉身便行。

    圓心縱身躍起,叫道:“兇徒休逃!”跟着圓音和圓業也追了上來。

    張翠山心道:“這三個和尚糾纏不清,總不成将他們打死了。

    ”提一口氣,展開輕功便奔。

     圓心和圓業大呼趕來。

    他們輕功不及張翠山,隻大叫:“捉殺人的兇手啊!惡賊休得逃走!”沿着西湖湖邊窮追不舍。

     張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們怎追得上我?忽聽得身後圓心和圓業不約而同地大叫一聲:“啊喲!”圓音卻悶哼一聲,似乎也身受痛楚。

     張翠山一驚回頭,見三僧都伸手掩住了右眼,似乎眼上中了暗器,果然聽到圓業大聲罵道:“姓張的,你有種便再打瞎我這隻左眼!”張翠山一愣:“難道他右眼給人打瞎了?到底是誰在暗助我?”心念一動,叫道:“七弟,七弟,你在哪裡?”武當七俠中以莫聲谷發射暗器之技最精,張翠山猜想定是莫七弟到了。

     他叫了幾聲,沒人答應。

    張翠山急步繞着湖邊幾株大柳樹一轉,也不見人影。

     圓業一目給射瞎了,暴怒如狂,不顧性命地要撲上來跟張翠山死拼。

    但圓音知道即便雙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敵手,忙拉住圓業,說道:“圓業師弟,要報仇,也不急在一時!這事就算你我肯罷休,老方丈和兩位師叔能放過麼?” 張翠山見三僧不再追來,滿腹疑團:“暗中隐伏之人出手助我,卻不知是誰。

    ”不敢在湖畔多留,急步趕回客店,沒奔出十餘丈,隻見湖邊蘆葦不住擺動。

     此時湖上無風,蘆葦自擺,當藏得有人,張翠山輕輕走近,正要出聲喝問,蘆蘋中猛地躍出一人,舉刀向他當頭疾砍,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張翠山斜身出腳,踢中他右腕,那人鋼刀脫手,白光一閃,那刀撲通一聲,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時,僧袍光頭,又是個少林僧。

    張翠山喝道:“你在這裡幹什麼?”見蘆葦叢中躺着三人,不知是死是傷。

    那少林僧武功平平,他也不加顧忌,走上幾步俯身看時,隻見躺着的三人卻是龍門镖局的都大錦和祝史二镖頭。

     張翠山一驚,叫道:“都總镖頭,你……你怎地……”都大錦倏地躍起,雙手牢牢揪住了張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齒地道:“惡賊,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你便下這毒手!”張翠山道:“你幹什麼?”待要施擒拿法掙脫,見他眼角邊、嘴角上都是鮮血,雖在黑夜,和他相距不過半尺,看得十分清楚,驚問:“你受了内傷麼?” 都大錦向那少林僧叫道:“師弟,你認清楚了,這人叫做銀鈎鐵劃張翠山,便是……便是害人的兇手。

    你快走,快走,别要給他追上……”突然雙手一緊,将額頭往張翠山額頭上猛撞過去,要跟他撞個頭骨齊碎,同歸于盡。

     張翠山急忙雙手翻轉,在他臂上一推,嗤的一聲響,都大錦摔了出去,自己胸口衣襟卻也給扯下了一大片。

    張翠山雖然大膽,但今晚疊見異事,都大錦的神情又令人大為生怖,不由得心怦評而跳。

    俯首看時,見都大錦雙眼翻白,已然氣絕,自是早受極重的内傷,自己在他臂上這麼輕輕一推,決不能就此殺了他。

    那少林僧失聲驚呼:“你……你又殺了都師兄……”轉身沒命價奔逃,又慌又急,隻奔出數步,便摔了一跤。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祝史兩镖頭雙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時。

    瞧着三具屍體,不禁怃然,他和都大錦并無交情,而龍門镖局護送俞岱岩出了差池,更一直惱恨在心,但見他忽而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免頓有傷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心想:“我叫都大錦将二千兩黃金都救濟災民,想是他舍不得,暗中留下了三百兩。

    别說我并不知情,便是知道,也隻一笑了之,豈有因此而傷人性命之理?” 一提都大錦的背囊,果然沉甸甸的,撕開包袱,囊中跌出幾隻金元寶,滾在都大錦臉旁。

    在這霎時之間,忽感人生無常,這總镖頭一生勞累,千裡奔波,在刀尖子上拼命,隻不過為了一些黃金,眼前黃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旁,可是他卻再也沒法享用了。

    再想自己此刻力戰少林三僧,大獲全勝,固英雄一時,但百年之後,跟都大錦也無分别,想到此處,不由得歎了口長氣。

     忽聽得琴韻泠泠,出自湖中,張翠山擡起頭來,隻見先前在镖局外湖中所見的那個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撫琴。

    張翠山見腳下是三具屍體,遊船倘若搖近,給那人瞧見了聲張起來,驚動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煩。

    正要行開,忽聽那文士在琴弦上輕撥三下,擡頭說道:“兄台既有雅興子夜遊湖,何不便上舟來?”說着将手一揮。

    後艄伏着的一個舟子坐起身來,蕩起雙槳,将小舟劃近岸邊。

     張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見到什麼,倒可向他打聽打聽。

    ”走到水邊,待小舟劃近,輕輕躍上船頭。

     舟中書生站起身來,微微一笑,拱手為禮,左手向着上首的座位一伸,請客人坐下。

    碧紗燈籠照映下,見這書生手白勝雪,再看他相貌,玉頰微瘦,眉彎鼻挺,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俏的公子,這時相向而對,顯是個女扮男裝的妙齡麗人。

     張翠山雖倜傥潇灑,但師門規矩,男女之防守得極緊。

    武當七俠行走江湖,于女色上人人律己嚴謹,他見對方是個女子,一愕之下,登時臉紅,站起身來,倒躍回岸,拱手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裝,多有冒昧。

    ” 那少女不答。

    忽聽得槳聲響起,小舟緩緩蕩向湖心,聽那少女撫琴歌道:“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

    彼君子兮,甯當來遊?”舟去漸遠,歌聲漸低,但見波影浮動,一燈如豆,隐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劇鬥後,忽然遇上這等缥缈旖旎的風光,張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湧,過了半個多時辰,才回客店。

     次日臨安城中,龍門镖局數十口人命的大血案已傳得沸沸揚揚。

    張翠山外貌蘊藉儒雅,自然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

     午前午後,他在市上和寺觀到處閑逛,尋訪二師兄俞蓮舟和七弟莫聲谷的蹤迹,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當七俠相互聯絡的半個記号。

     到得申牌時分,心中不時響起那少女的歌聲:“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

    彼君子兮,甯當來遊?”那少女的形貌,更在心頭拭抹不去,尋思:“我但當持之以禮,跟她一見又有何妨?倘若二師哥和七師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她之外,更沒第二處可去打聽昨晚命案的真相。

    ” 用過晚飯,便向錢塘江邊的六和塔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