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與子共穴相扶将

關燈
言出口,衆人的目光都射向這衣衫褴褛的少年。

    除了峨嵋派諸人,以及殷梨亭、宋青書、楊逍、說不得、周颠等少數人之外,誰都不知他來曆,均感愕然。

     宋遠橋道:“這位小朋友的話不錯。

    武當派和天鷹教之間的私怨,今日暫且擱下不提。

    現下是六大派和明教一決生死存亡的關頭,武當派謹向明教讨戰。

    ” 殷天正眼光緩緩移動,看到楊逍、韋一笑、彭和尚等人全身癱瘓,天鷹教和五行旗下的高手個個非死即傷,自己兒子殷野王伏地昏迷,生死未蔔,明教和天鷹教之中,除自己之外,再沒一個能抵擋得住宋遠橋的拳招劍法,可是自己連戰五個高手之餘,已然真氣不純,何況左臂上這一劍受傷委實不輕。

     殷天正微微一頓之間,崆峒派中一個矮小的老人大聲說道:“魔教已一敗塗地,再不投降,還待怎的?空智大師,咱們這便去毀了魔教三十三代教主的牌位吧!” 少林寺方丈空聞大師坐鎮嵩山本院,這次圍剿明教,少林弟子由空智率領。

    各派敬仰少林派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便舉他為進攻光明頂的發号施令之人。

     空智尚未答言,隻聽華山派中一人叫道:“什麼投降不投降?魔教之衆,今日不能留下一個活口。

    除惡務盡,否則他日死灰複燃,又必為害江湖。

    魔崽子們!見機的快快自刎,免得大爺們動手。

    ” 殷天正暗暗運氣,但覺左臂上劍傷及骨,一陣陣作痛,素知宋遠橋追随張三豐最久,已深得這位不世出的武學大師真傳,自己神完氣足之時和他相鬥,也未知鹿死誰手,何況此刻?但明教衆高手或死或傷,隻剩下自己一人支撐大局,隻有拼掉這條老命了,自己死不足惜,所可惜者一世英名,竟在今日斷送。

     隻聽宋遠橋道:“殷老前輩,武當派和天鷹教仇深似海,可是我們卻不願乘人之危,這場過節,盡可日後再算。

    我們六大派這一次乃沖着明教而來。

    天鷹教已脫離明教,自立門戶,江湖上人人皆知。

    殷老前輩何必趟這場渾水?還請率領貴教人衆,下山去吧!”武當派為了俞仿岩之事,和天鷹教結下極深的梁子,此事各派盡皆知聞,這時聽宋遠橋竟為天鷹教開脫,各人盡皆驚訝,但随即明白宋遠橋光明磊落,不肯撿這現成便宜。

     殷天正哈哈一笑,說道:“宋大俠的好意,老夫心領。

    老夫是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雖已自樹門戶,但明教有難,豈能背棄昔曰情義,置身事外?今日有死而已,宋大俠請進招吧!”說着踏上一步,雙掌虛拟胸前,兩條白眉微微顫動,凜然生威。

     宋遠橋道:“既然如此,得罪了!”說罷左手揚起,右掌抵在掌心,一招“請手式”揮擊出去,乃武當派拳法中晚輩和長輩過招的招數。

     殷天正見他彎腰弓背,微有下拜之态,便道:“不必客氣。

    ”雙手圈轉,封在心口。

    依照拳理,宋遠橋必當搶步上前,伸臂出擊,哪知他伸臂出擊是一點不錯,卻沒搶步上前,這拳打出,竟和殷天正的身子相距一丈有餘。

     殷天正一驚:“難道他武當拳術如此厲害,竟已練成了隔山打牛神功?”不敢怠慢,運起内勁,右掌揮出,抵擋他拳力。

    不料這一掌揮出,前面空空蕩蕩,并未接到什麼勁力,不由得大奇。

    隻聽宋遠橋道:“久仰老前輩武學深湛,家師也常稱道。

    但此刻前輩已力戰數人,晚輩卻是生力,過招之際太不公平。

    咱們隻較量招數,不比膂力。

    ”一面說,一面踢出一腿。

    這一腿又是虛踢,離對方身子仍有丈許之地,但腳法精妙,方位奇特,當真匪夷所思,倘是近身攻擊,可就十分難防。

    殷天正贊道:“好腳法!”以攻為守,揮拳搶攻。

    宋遠橋側身閃避,還以一掌。

     霎時之間,但見兩人拳來腳往,鬥得極是緊湊,可是始終相隔丈許之地。

    雖然招不着身,一切全是虛打,但他二人何等身份,哪一招失利、哪一招占先,各自心知。

    兩人全神貫注,絲毫不敢怠忽,便和貼身肉搏無異。

     旁觀衆人不少是武學高手,宋遠橋走的是以柔克剛的路子,拳腳卻是極快,殷天正大開大阖,招數以剛為主,也絲毫沒慢了。

    兩人見招拆招,忽守忽攻,似乎赦别練拳,各打各的,其實鬥得激烈無比。

     張無忌瞧着殷天正和宋遠橋,心中隻覺是在冰火島上觀看爹爹和媽媽比試拳腳。

    他父母在島上極少練武,拆招試拳,也均是試給張無忌觀看。

    這時張無忌眼中看出來,外公白衣飛動,化作了母親模樣;宋大伯一身青衫,飄逸潇灑,則如是爹爹當年。

    他熱淚盈眶,隻想張口大呼:“爹爹、媽媽,你們好麼?” 他初看殷天正和張松溪、莫聲谷相鬥時,關懷兩邊親人安危一并沒怎麼留神雙方出招,這時見兩人隔得遠遠的相鬥,知道隻有勝負之分,并無死傷之險,這才潛心察看兩人招數。

    看了半晌,見兩人出招越來越快,他心下卻越來越不明白:“外公和宋大伯都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但招數之中,何以竟有這許多破綻?外公這一拳倘若偏左半尺,不就正打中宋大伯胸口?宋大伯這一抓若再遲出片刻,豈不恰好拿到了我外公左臂?難道他二人故意相讓?可是瞧情形又不像啊。

    ” 其實殷天正和宋遠橋雖然離身相鬥,招數上卻絲毫不讓。

    張無忌學會乾坤大挪移心法後,武學上的修為已比他們均要高上一籌。

    但說殷、宋二人的招數中頗有破綻,卻又不然。

    張無忌不知自己這麼想,隻因身負九陽神功之故,他所設想的招數固能克敵制勝,卻往往實際難能,常人萬萬無法做到,也不是比殷、宋二人更妙更精。

    正如飛禽見地下獅虎搏鬥,不免會想:“何不高飛下撲,可操必勝?”殊不知獅虎在百獸之中雖最兇猛厲害,要高飛下撲,卻力所不能。

    張無忌見識未夠廣博,一時想不到其中緣故。

     忽見宋遠橋招數一變,雙掌飛舞,有若絮飄雪揚,軟綿綿不着力氣,正是武當派的“綿掌”。

    殷天正呼喝一聲,打出一拳。

    兩人一以至柔,一以至剛,各逞絕技。

     鬥到分際,宋遠橋左掌拍出,右掌陡地裡後發先至,跟着左掌斜穿,又從後面搶了上來。

    殷天正見自己上三路全為他掌勢罩住,大吼一聲,雙拳“丁甲開山”,揮擊出去。

    兩人雙掌雙拳,便此膠在空中,呆呆不動。

    拆到這一招時,除了比拼内力,已無他途可循。

    兩人相隔一丈以外,四條手臂虛拟鬥力之狀,此時看來似乎古怪,但若近身真鬥,卻已面臨最為兇險的關頭。

     宋遠橋微微一笑,收掌後躍,說道:“老前輩拳法精妙,佩服,佩服!”殷天正也即收拳,說道:“武當拳法,果然冠絕古今。

    ”兩人說過不比内力,鬥到此處,已沒法再比下去,便以和局收場。

     武當派中尚有俞蓮舟和殷梨亭兩大高手未曾出場,隻見殷天正臉頰漲紅,頭頂熱氣袅袅上升,适才這場比試雖不大耗内力,但對手實在太強,卻已竭盡心智,眼見他已是強弩之末,俞殷二俠任何一人下場,立時便可将他打倒,穩享“打敗白眉鷹王”的美譽。

    俞蓮舟和殷梨亭對望一眼,都搖了搖頭,均想:“乘人之危,勝之不武。

    ” 他武當二俠不欲乘人之危,旁人卻未必都有君子之風,隻見崆峒派中一個矮小老者縱身而出,正是适才高叫焚燒明教曆代教主牌位之人,輕飄飄地落在殷天正面前,說道:“我姓唐的跟你殷老兒玩玩!”語氣甚為輕薄。

     殷天正向他橫了一眼,臭中一哼,心道:“若在平時,崆峒五老如何在殷某眼下?今日虎落平陽被犬欺,殷某一世英名,倘若斷送在武當七俠手底,那也罷了,可萬萬不能讓你唐文亮豎子成名!”雖全身骨節酸軟,隻盼睡倒在地,就此長卧不起,但胸中豪氣一生,下垂的兩道白眉突然豎起,喝道:“進招吧!” 唐文亮瞧出他内力已耗了十之八九,隻須跟他鬥得片刻,不用動手,他自己就會跌倒,雙掌一錯,搶到殷天正身後,發拳往他後心擊去。

    殷天正斜身反勾,唐文亮已然躍開,他腳下靈活之極,猶如一隻猿猴,不斷前後左右地跳躍。

    鬥了數合,殷天正眼前忽黑,喉頭微甜,大口鮮血噴出,再也站立不定,一跤坐倒。

     唐文亮大喜,喝道:“殷天正,今日叫你死在我唐文亮拳下!” 張無忌見唐文亮縱起身子,淩空下擊,正要飛身過去救助外公,卻見殷天正右手斜翻,姿勢妙到巅毫,正是對付敵人從上空迸攻的一招殺手,眼看兩人處此方位,唐文亮已沒法自救。

    果然聽得喀喀兩響,唐文亮雙臂已為殷天正施展“鷹爪擒拿手”折斷,跟着又是喀喀兩響,連兩條大腿骨也折斷了,砰的一響,摔在數尺之外。

    他四肢骨斷,再也動彈不得。

    旁觀衆人見殷天正于重傷之餘仍具這等神威,無不駭然。

     崆峒五老中的第三老唐文亮如此慘敗,崆峒派人人臉上無光,眼見唐文亮躺在地下,隻因和殷天正相距過近,竟沒人敢上前扶他回來。

     過了半晌,崆峒派中一個弓着背脊的高大老人重重踏步而出,右足踢起一塊石頭,直向殷天正飛去,口中喝道:“白眉老兒,我姓宗的跟你算算舊賬。

    ”這人是崆峒五老中的第二老,名叫宗維俠。

    他說“算算舊賬”,想是曾吃過殷天正的虧。

     這塊石頭飛去,突的一聲,正中殷天正額角,立時鮮血長流。

    這一下誰都大吃一驚,宗維俠踢這塊石頭過去,原也沒想能擊中他,哪知殷天正已半昏半醒,沒能避讓。

    當此情勢,宗維俠上前隻須輕輕一指,便能緻他于死地。

     宗維俠提起右臂,踏步上前。

    武當派中走出一人,身穿土布長衫,神情質樸,卻是二俠俞蓮舟,身形微晃,攔在宗維俠身前,說道:“宗兄,殷教主已身受重傷,勝之不武,不勞宗兄動手。

    殷教主跟敝派頗有過節,這人交給小弟吧。

    ”張無忌大喜,心想:“愈二伯待我媽媽最好,他定是瞧在我媽媽份上,出來維護我外公。

    ”心中極感他盛情厚意。

     隻聽宗維俠道:“什麼身受重傷?這人最會裝死,适才若不是他故弄玄虛,唐三弟哪會上他這惡當?俞二俠,貴派和他有梁子,兄弟跟這老兒也有過節,讓我先打他三拳出氣!”俞蓮舟不願殷天正一世英雄,如此喪命,又想到了張翠山與殷素素,說道:“宗兄的七傷拳天下聞名,殷教主眼下這般模樣,怎還禁得起宗兄三拳?” 宗維俠道:“好!他折斷我唐三弟四肢,我也打斷他四肢便了。

    這叫做眼前報,還得快!”他見俞蓮舟兀自猶豫,大聲說道:“俞二俠,咱們六大派來西域之前立過盟誓。

    今日你反來回護魔教頭子麼?”俞蓮舟歎了口氣,說道:“此刻任憑于你。

    回歸中原以後,我再領教宗二先生的七傷拳神功。

    ”宗維俠心下一凜:“這姓俞的何以一再維護于他?”他對武當派确實頗有忌憚,但衆目睽睽之下,終不能示弱,冷笑道:“天下事擡不過一個理字。

    你武當派再強,也不能恃勢橫行啊。

    ”這幾句話授骎然牽扯到了張三豐身上。

     宋遠橋便道:“二弟,由他去吧!”俞蓮舟朗聲道:“好英雄,好漢子!”便即退開。

    這“好英雄,好漢子”六字,似乎是稱贊殷天正,又似是譏刺宗維俠的反話。

    宗維俠不願和武當派惹下糾葛,假裝沒聽見,見俞蓮舟走開,便向殷天正身前走去。

     少林派空智大師大聲發令:“華山派和崆峒派各位,請将場上的魔教餘孽一概誅滅了。

    武當派從西往東搜索,峨嵋派從東往西搜索,别讓魔教有一人漏網。

    昆侖派預備火種,焚燒魔教巢穴。

    ”他吩咐五派後,雙手合十,說道:“少林子弟各取法器,誦念往生經文,為六派殉難的英雄、魔教今日身死的教衆超度,化除冤孽。

    ” 衆人隻待殷天正在宗維俠一拳之下喪命,六派圍剿魔教的豪舉便即大功告成。

     當此之際,明教和天鷹教教衆俱知今日大數已盡,衆教徒一齊掙紮爬起,除了身受重傷無法動彈者之外,各人盤膝而坐,雙手十指張開,舉在胸前,作火焰飛騰之狀,跟着楊逍念誦明教的經文:焚我殘軀,熊熊聖火。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

    喜樂悲愁,皆歸塵土。

    萬事為民,不圖私我。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明教自楊逍、韋一笑、說不得諸人以下,天鷹教自殷天正、李天垣以下,直至廚工伕役,個個神态莊嚴,朗聲念誦,絲毫不以身死教滅為懼。

     空智大師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俞蓮舟心道:“這幾句經文,想是他魔教教衆每當身死之前所要念誦的了。

    他們不念自己身死,卻憐憫世人多憂多患,實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當年創設明教之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隻可惜傳到後世,反而成了為非作歹的淵薮。

    ” 張無忌眼見明教和天鷹教人人已無抗禦之力,唱了這“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的經文之後,已均束手待斃,光明頂上成百上千的兩教教徒,轉眼間便即屍橫就地,盡數要命喪六大派的刀劍之下。

    他曾聽太師父諄諄教誨,決不可和魔教打什麼交道,緻蹈父親覆轍,魔教過去作惡甚多,楊逍之強暴紀姑姑即為明證。

    自來正邪不兩立,蕩魔除邪,原為正派俠義道所當為,但眼見兩教教衆束手任人屠戮,終究于心不忍。

    又想:“殺人抵命,冤冤相報,力強者勝。

    這番大屠殺,弄得武林中腥風血雨,和蒙古鞑子大殺我漢人,又有什麼分别?可是我年輕力微,孤身一人,六大派誰也不瞧我在眼裡,我如出頭說和,徒然惹人恥笑,三拳兩腳便将我打在一旁,說不定還将我殺了,那便如何是好?張無忌啊張無忌,你怎地如此膽怯卑鄙?人家要殺你外公,倘若爹爹媽媽此刻在生,自然是要竭力維護外公周全。

    我跟外公一起送命便了!一邊是我爹爹的武當派,一邊是我媽媽的天鷹教,我誰也不幫,隻拼了命說和,讓兩邊不要殺人,多結冤仇!” 他見宗維俠徑自舉臂向外公走去,不暇多想,大踏步搶出,擋在宗維俠身前,說道:“且慢動手!你如此對付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也不怕天下英雄恥笑麼?” 這幾句話聲音清朗,響徹全場。

    各派人衆奉了空智大師的号令,本來便要分别出手,突然聽到這幾句話,一辦步,回頭瞧着他。

     宗維俠見說話的是個衣衫褴褛的少年,絲毫不以為意,伸手推出,要将他推在一旁,以便上前打死殷天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