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不悔仲子逾我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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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答她的話,向滅絕師太道:“師父,這其中弟子實有說不出來的難處,并非就如丁師姊所說這般。

    ”滅絕師太道:“好,這裡沒有外人,你就仔細跟我說吧。

    ” 紀曉芙知道今日面臨重大關頭,決不能稍有隐瞞,便道:師父,那一年咱們得知了天鷹教王盤山之會的訊息後,師父便命我們師兄妹十六人下山,分頭打探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

    弟子向西行到川西大樹堡,在道上遇到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約莫四十歲年紀。

    弟子走到哪裡,他便跟到哪裡。

    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

    弟子初時不去理他,後來實在瞧不過眼,便出言斥責。

    那人說話瘋瘋癫癫,弟?忍耐不住,便出劍刺他。

    這人身上也沒兵刃,武功卻是絕高,三招兩式,便将我手中長劍奪了過去。

     “我心中驚慌,連忙逃走。

    那人也不追來。

    第二天早晨,我在店房中醒來,見我的長劍好端端的放在枕頭邊。

    我大吃一驚,出得客店時,見那人又跟上我了。

    我想跟他動武也沒用,隻有向他好言理論,說道大家非親非故,素不相識,何況男女有别,你老跟着我有何用意。

    我又說,我的武功雖不及你,但我們峨嵋派可不是好惹的。

    ” 滅絕師太“嗯”了一聲,似乎認為她說話得體。

     紀曉芙續道:“那人笑了笑,說道:‘一個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

    姑娘若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叫你得知武學中别有天地。

    ’” 滅絕師太性情孤僻,一生潛心武學,于世務殊為隔膜,聽紀曉芙轉述那人之言,說“一個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又說“叫你得知武學中别有天地”的幾句話,不由得頗為神往,說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什麼古怪本事。

    ” 紀曉芙臉上一紅,道:“師父,他是個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随他去?” 滅絕師太登時醒悟,說道:“啊,不錯!你叫他快滾得遠遠的。

    ” 紀曉芙道:“弟子千方百計,躲避于他,可是始終擺脫不掉,終于為他所擒。

    唉,弟子不幸,遇上了這個前生的冤孽……”說到這裡,聲音越來越低。

     滅絕師太問道:“後來怎樣?”紀曉芙低聲道:“弟子為他強力所迫,無力抗拒,失身于他。

    他監視我極嚴,叫弟子求死不得。

    如此過了數月,忽有敵人上門找他,弟子便乘機逃出,不久發覺身已懷孕,不敢向師父說知,隻得躲着偷偷生了這個孩子。

    ” 滅絕師太道:“這全是實情了?”紀曉芙道:“弟子萬死不敢欺騙師父。

    ”滅絕師太沉吟片刻,道:“可憐的孩子。

    唉!這事原也不是你的過錯。

    ” 丁敏君聽師父言下之意,對紀師妹竟大為憐惜,不禁狠狠向紀曉芙瞪了一眼。

     滅絕師太歎了口氣,道:“那你自己怎麼打算啊?”紀曉芙垂淚道:“弟子由家嚴做主,本已許配于武當殷六爺為室,既遭此變故,隻求師父恩準弟子出家,削發為尼。

    ”滅絕師太搖頭道:“那也不好。

    嗯,那個害了你的壞蛋男子叫什麼名字?” 紀曉芙低頭道:“他……他姓楊,單名一個逍字。

    ” 滅絕師太突然跳起身來,袍袖一拂,喀喇喇一響,一張飯桌給她擊坍了半邊。

    張無忌躲在屋外偷聽,固吓得大吃一驚,紀曉芙、丁敏君、貝錦儀三人也登時臉色大變。

     滅絕師太厲聲道:“你說他叫楊逍?便是魔教的大魔頭,自稱什麼‘光明左使者’的楊逍麼?”紀曉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裡也有些身份。

    ” 滅絕師太滿臉怒容,說道:“什麼明教?那是傷天害理、無惡不作的魔教。

    他……他躲在哪裡?是在昆侖山的光明頂麼?我這就找他去。

    ” 紀曉芙道:“他說,他們明教……”滅絕師太喝道:“魔教!”紀曉芙道:“是。

    他說,他們魔教的總壇本來是在光明頂,但近年來他教中内部不和,他不便再住在光明頂,以免給人說他想當教主,因此改在昆倉山的坐忘峰中隐居,不過隻跟弟子一人說知,江湖上誰也不知。

    師父既然問起,弟子不敢不答。

    師父,這人……這人是本派的仇人麼?” 滅絕師太道:“仇深似海!你師伯孤鴻子,便是給這個大魔頭楊逍活活氣死的。

    ” 紀曉芙甚是惶恐,但不自禁地也隐隐感到驕傲,師伯孤鴻子當年是名揚天下的大高手,居然會給“他”活活氣死。

    她想問其中詳情,卻不敢出口。

     滅絕師太擡頭向天,恨恨不已,喃喃自語:“楊逍,楊逍……多年來我始終不知你的下落,今日總叫你落在我手中……”突然間轉過身來,說道:“好,你失身于他、回護彭和尚、得罪丁師姊、瞞騙師父、私養孩兒……這一切我全不計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後,你回來峨嵋,我便将衣缽和倚天劍都傳了于你,立你為本派掌門的繼承人。

    ”這幾句話隻聽得衆人大為驚愕。

    丁敏君更加妒恨交迸,深怨師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

     紀曉芙道:“師父但有所命,弟子自當盡心竭力,遵囑奉行。

    至于承受恩師衣缽真傳,弟子自知德行有虧,武功低微,不敢存此妄想。

    ”滅絕師太道:“你随我來。

    ”拉住紀曉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處極空曠的所在,這才停下。

    張無忌遠遠望去,但見滅絕師太站立高處,向四周眺望,然後将紀曉芙拉到身邊,輕輕在她耳旁說話,這才知她要說的話隐秘之極,不但生恐隔牆有耳,給人偷聽了去,而且連丁敏君等兩個徒兒也不許聽到。

     張無忌躲在茅屋之後,不敢現身,遠遠望見滅絕師太說了一會兒話,紀曉芙低頭沉思,終于搖了搖頭,神态極為堅決,顯是不肯遵奉師父之命。

    隻見滅絕師太舉起左掌,便要擊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卻不擊下,想是盼她最後終于回心轉意。

     張無忌一顆心怦怦亂跳,心想這一掌擊在頭上,她是決計不能活命的了。

    他雙眼一眨也不敢眨,凝視着紀曉芙。

     隻見她突然雙膝跪地,卻堅決地搖了搖頭。

    滅絕師太手起掌落,擊中她頂門。

    紀曉芙身子毫不晃動,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幾下,便即不動。

     張無忌又驚駭,又悲痛,伏在屋後長草之中,不敢動彈。

     便在此時,楊不悔咯咯兩聲嬌笑,撲在張無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來她在田野間亂跑,瞧見張無忌伏在草中,還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撲過來捉他。

    張無忌反手摟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耳邊低聲道:“别做聲,别給惡人瞧見了。

    ”楊不悔見他面色慘白,滿臉驚駭之色,登時吓了一跳。

     滅絕師太從高坡上急步而下,對敏君道:“去将她孽種殺了,别留下禍根。

    ”丁敏君見師父以重手擊斃紀曉芙,雖暗自歡喜,但也忍不住駭怕,聽得師父吩咐,忙借了師妹貝錦儀的長劍,提在手中,來尋楊不悔。

     張無忌抱着楊不悔,縮身長草之内,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丁敏君前前後後找了一遍,不見那小女孩的蹤迹,待要細細搜尋,滅絕師太已罵了起來:“沒用的東西,連個小孩兒也找不到。

    ” 貝錦儀平時和紀曉芙頗為交好,眼見她慘死師父掌底,又要搜殺她遺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說道:“我見那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

    ”她知師父脾氣急躁,若在谷外找尋不到,決不耐煩回頭再找。

    雖然這小女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總勝于親眼見她遭丁敏君挺劍刺死。

    滅絕師太沉聲道:“怎不早說?”狠狠白了她一眼,當先追出谷去。

    丁敏君和貝錦儀随後跟去。

     楊不悔尚不知母親已遭大禍,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轉動,露出詢問的神色。

    張無忌伏地聽聲,耳聽得那三人越走越遠,跳起身來,拉着楊不悔的手,奔向高坡。

    楊不悔笑道:“無忌哥哥,惡人去了麼?咱們到山上玩,是不是?” 張無忌不答,拉着她直奔到紀曉芙跟前。

    楊不悔待到臨近,才見母親倒在地下,大吃一驚,大叫:“媽媽,媽媽!”撲在母親身上。

     張無忌一探紀曉芙的呼吸,氣息微弱已極,但見她頭蓋骨已給滅絕師太這一掌震成了碎片,便胡青牛即刻到來,多半也已難救。

    紀曉芙微微睜眼,見到張無忌和女兒,口唇略動,似要說話,卻說不出半點聲音,眼眶中兩粒大大的眼淚滾了下來。

    張無忌從懷中取出金針,在她神庭、印堂、承泣等穴上用力刺了幾針,使她暫且感覺不到腦門劇痛。

     紀曉芙精神略振,低聲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裡……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什麼物事,突然頭一偏,氣絕而死。

     楊不悔摟住母親的屍身,隻是大哭,不住口地叫:“媽媽,媽媽,你很痛麼?你很痛麼?”紀曉芙的身子漸漸冰冷,她卻兀自問個不停。

    她不懂母親為什麼一動也不動,為什麼不回答她的話。

     張無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慘亡之時,自己也這麼休屍号哭,忍不住淚如泉湧。

    兩人哭了一陣,張無忌心想:“紀姑姑臨死之時,求我将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裡。

    嗯,她爹爹名叫楊逍,是明教中的光明左使者,住在昆侖山的什麼坐忘峰中。

    我務必要将她送去。

    ”他可不知昆侖山在極西萬裡之外,他兩個孩子如何去得?見紀曉芙斷氣時曾伸手到胸口去取什麼物事,于是在她頸中一摸,見挂着一根絲縧,上面懸着一塊黑黝黝的鐵牌,牌上用金絲鑲嵌着一個火焰之形。

     張無忌也不知那是什麼東西,除了下來,便挂在楊不悔頸中。

    到茅舍中取過一柄鐵鏟,挖了個坑将紀曉芙埋了。

    這時楊不悔已哭得筋疲力盡,沉沉睡去。

    待得醒來,張無忌費盡唇舌,才騙得她相信媽媽已飛了上天,要過很久很久,才從天上下來跟她相會。

     張無忌胡亂煮些飯菜,和楊不悔兩人吃了,疲倦萬分,橫在榻上便睡。

    次日醒來,收拾了兩個小小包裹,帶了胡青牛留給他的十幾兩銀子,領着楊不悔到她母親墳前拜了幾拜。

    兩個孩兒離蝴蝶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