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夭矯三松郁青蒼

關燈
閉目不語。

     張無忌率同楊逍諸人,拱手與空聞、空智等人作别,走下山去。

    彭瑩玉傳出訊号,撤回五行旗人衆。

    巨木旗和厚土旗教衆于離寺五裡外倚山搭了十餘座木棚,以供衆人住宿。

     張無忌悶悶不樂,心想本教之中,無人的武功能比楊逍與外公更高,就算換上範遙與韋一笑,那也不過和今日的局面相若,天下哪裡更去找一兩位勝于他們的高手,來破這“金剛伏魔圈”?彭瑩玉猜中他心事,說道:“教主,你怎地忘了張真人?” 張無忌躊躇道:“倘若我太師父肯下山相助,和我二人聯手,破這‘金剛伏魔圈’定可辦到。

    但此舉大傷少林、武當兩派的和氣,太師父未必肯允。

    再則太師父一百多歲的年紀,武學修為雖已爐火純青,究竟年紀衰邁,若有失閃,如何是好?” 突然之間,殷天正站起身來,哈哈笑道:“張真人如肯下山,定然馬到成功,妙極,妙極!”幹笑幾聲,張大了口,聲音忽然啞了。

     群豪見他笑容滿臉,直挺挺地站着,都覺奇怪。

    楊逍道:“殷兄,你想張真人能下山出手麼?”他連問兩次,殷天正隻是不答,身子也一動不動。

    張無忌大驚,伸手搭他脈搏,不料心脈早停,竟已氣絕身亡。

    原來他當日在光明頂獨鬥六大派群豪,苦苦支撐,真元已受大損,适才苦戰渡難,又耗竭了全部力氣,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盡燈枯。

     張無忌抱着他屍身,哭叫:“外公!”殷野王搶了上來,更是呼天搶地地大哭。

    群豪念及同教的義氣,無不怆然淚下。

    訊息傳出,明教中有許多教衆原屬天鷹教旗下,登時哭聲震動山谷。

     這數日間,群豪忙着料理殷天正的喪事。

    各路武林人物也絡繹上山。

    這些人仰慕殷天正的威名,不少人到木棚中他靈前吊祭。

    空聞、空智等已親自前來祭過,随後又派了三十六名僧人,為殷天正做法事超度。

    但三十六名僧人隻念了幾句經,便給殷野王手執哭喪棒轟了出去。

    周颠更在一旁大罵:“少林秃驢,假仁假義。

    ” 張無忌憂心如搗,和楊逍、彭瑩玉、趙敏等商議數次,始終不得善法。

    趙敏曾想設法将“十香軟筋散”下在渡厄三僧的飲食之中,又說要去召鹿杖客、鶴筆翁二人來和張無忌聯手,但張無忌和楊逍等均覺不妥。

     這天是殷天正去世的頭七,張無忌率領教中群豪,在靈位前陳祭緻哀。

    趙敏青衣素裙,為殷天正服了一半喪。

    至祭完畢,明教焚燒了靈位,行了明教的聖火禮節,恭送靈柩下山。

    殷野王跪拜辭謝,護送先父靈柩回歸江南安葬。

    明教喪葬禮俗本與中土傳統大異,但傳入中土既久,中國教徒多遵用千年以來的中土習俗。

     這日午後,山下教衆來報,明教濠泗一支的龍鳳兵馬,在朱元璋的率領之下,趕來登封,要聽奉張教主指揮,進攻少林寺相救謝法王。

    前來的兵馬共有二萬馀人,聲勢十分浩大。

    張無忌又驚又喜,與楊逍等商議,均覺這般人多勢衆,雖不合武林規矩,但可令少林寺心生畏懼,不敢提前加害謝法王。

    張無忌當下率領左右光明使等人移步登封,命朱元璋傳令下去,就地駐紮兵馬,不可驚擾了少林寺和各門派人衆。

    張無忌等在一家酒樓中設宴,為朱元璋等人接風洗塵,詳談别來情由。

     随同朱元璋來參谒教主的有大将湯和、鄧愈、馮勝等人。

    問起軍情,得知滁州明教義軍近年來節節勝利,韓山童不幸戰死,劉福通統帥大軍,擁韓林兒稱帝,以亳州為國都,國号“宋”,稱為“龍鳳皇帝”。

    聖火令大戒雖禁止教衆稱王稱帝,但當攻戰之際,為了号召民心,則誇大名号也所不禁。

    好在韓林兒為人仁厚,一向服從總壇,料來不緻造成教内分裂。

     韓林兒手下另一支挺有力量的兵馬,大将是郭子興,自稱滁陽王,朱元璋、徐達等都歸于他的麾下,朱元璋的妻子便是郭子興的養女,不久郭子興去世,他的部衆歸其長子郭天叙統領。

    郭天叙是都元帥,張天佑任右副元帥,朱元璋任左副元帥。

    郭天叙領了大軍渡長江,攻陷了太平,再攻集慶路(南京),手下将領陳野光叛變,殺了郭天叙和張天佑,朱元璋率領徐達等人平定叛亂,自任都元帥,攻陷了集慶路,改名應天,宋國遷都應天府。

    朱元璋功大,官居平章政事,封吳國公,掌握宋國政權。

    這次他來參見張無忌,便是以韓林兒為名,向總壇禀告。

    這時劉福通見朱元璋勢大,自己在宋國受到排擠,已自率部隊西進,陳友諒投到了他部下,稱為西路紅巾軍,擴展也甚成功。

     酒過三巡,張無忌在席上誇獎朱元璋等一行立功甚巨。

    朱元璋站起身來,雙手捧着一一杯酒,恭恭敬敬的呈到張無忌面前,說道:“恭喜教主從海外迎回謝法王和屠龍刀,眼下謝法王雖暫且失陷在少林寺中,但我教有教主、左右光明使以及諸位英俠領頭,必能救出謝法王,奪回屠龍刀。

    從此我明教号令天下,莫敢不從!殺盡鞑子,還我河山,當是指日間的事了。

    ” 張無忌幹了一杯,說道:“當年與朱大哥在鳳陽相交,想不到竟有今日!”群豪哈哈大笑,意興甚豪。

     朱元璋卻不坐下,手指坐在臨桌的趙敏,說道:“屬下聽說,這位郡主娘娘棄暗投明,背棄了父兄,甘願終身依靠教主,本來是可喜可賀的大好事,但屬下有一事心中不明,要請教主指點。

    ”說到這裡,本來滿臉歡容,忽爾轉得神色俨然。

    張無忌道:“大家是自己人,朱大哥坦率直言便是。

    ”朱元璋道:“小人見識糊塗,出言有不到之處,還請教主原宥。

    ”張無忌道:“大夥兒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事無不可對人言。

    朱大哥但說不妨。

    ” 朱元璋道:“屬下這番話,衆兄弟平日已議論紛紛,也不是屬下一人心頭的話。

    這位郡主娘娘是蒙古人,他父親是執掌朝廷兵馬、聲威赫赫的汝陽王。

    我漢人義軍,不知有幾千幾萬人死在他爹爹刀下。

    我義軍的好兄弟、好朋友,人人要殺他爹爹報仇。

    咱們濠泗的十幾萬義軍,要請教主回答一句話:到底在教主心中,是這位蒙古的郡主娘娘要緊呢,還是明教十數萬兄弟的性命要緊?”這番話說的斯文恭謹,但卻聲勢洶洶,勢道逼人。

     楊逍、範遙等人聽了這番話,早想到朱元璋是挾着近來反元大勝之威,帶了自己的兵馬,竟欲逼去張無忌的明教教主之位。

    他料想趙敏得罪的人多,他如出言逼宮,明教衆首領未必會支持張無忌這年輕教主。

    而且趙敏為汝陽王之女,汝陽王殺戮抗元義軍,手上血債累累,朱元璋以此為辭,明教首領縱欲支持張無忌,也乏理據,大義有虧。

     張無忌也已料到朱元璋的用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朱元璋又道:“兄弟們都說,教主倘若顧念天下蒼生,重視夷夏之防,應與郡主娘娘一刀兩斷。

    教主在郡主與明教兄弟之間,隻能擇一為友,親此則敵彼,親彼則敵此!” 張無忌道:“朱大哥說哪裡話來?明教自敝人張無忌以下,直至初入教的教衆,人人曾對明尊聖火立下重誓,我明教教衆頭顱可抛,頸血可濺,全心全意,誓将蒙元趕回漠北,還我大漢河山,重重整金瓯。

    若違此誓,明尊決不寬恕!”在座群豪一齊叫道:“教主,說得好!” 朱元璋道:“如此說來,教主決意與郡主一刀兩斷,終身不再相見了?”,張無忌搖頭道:“不是!驅趕蒙元,我志不變。

    以趙敏為妻,我志亦不變。

    趙姑娘雖是蒙古女子,但早已脫離父兄,她對我說得清清楚楚,她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我幹甚麼,她也幹什麼。

    ”朱元璋搖頭道:“教主,咱們幹的可是殺官造所的大事。

    教主信得過這位郡主娘娘,我們成千成萬的兄弟可信不過。

    難道郡主娘娘事到臨頭,也肯大義滅親,手刃父兄嗎?” 張無忌見他這等神态,心下好生難決,倘若明教内讧,朱元璋等幾個義軍頭領當然不是自己對手,但如殺了朱元璋等人,濠泗義軍不免元氣大傷,隻怕元軍乘勢反撲,反元的大好形勢不免毀于一旦。

    何況聖火令中諄諄告誡,明教兄弟絕不可自相殘殺。

     他歎了口氣,對朱元璋道:“明教決心造朝廷的反,那是說什麼也不變的。

    但我們隻盼将蒙古人趕回大漠去,請他們回自己的老家,不到中土來占我漢人的江山土地,不把我漢人當作奴隸來使用欺壓。

    明教是‘趕鞑子’,不是‘殺鞑子’!明教是從波斯傳來的,大家見過明尊的畫像,他是黃頭發、黃胡子,高鼻子、綠眼睛的外國夷人,但他老人家引導咱們行善去惡、為明驅暗,咱們就拜明尊,聽明尊的教訓。

    咱們隻求自由自在,不讓外族人來占我們的國土子女、田地财物,我們也決不占他們的國土。

    大夥兒要做的時把蒙古人趕回蒙古去” 趙敏本來一直在旁默不做聲地聽着,忽然站起身來,昂然道:“朱大哥,你不用擔心!我是蒙古人,那是改不來的。

    不用你們來趕,我自己退出中土,返回蒙古,這一生一世永不再踏入中土一步!”張無忌、楊逍、範遙、韋一笑等都是一驚。

     周颠卻兀自擔心,問道:“趙姑娘,你回去蒙古,此後永不踏入中土一步,你舍得我們教主麼?”趙敏微笑道:“我決不破誓,我心裡不舍得,又有什麼法子?卻不知你們教主舍不舍得我?”說着眼望别處,更不轉向張無忌。

     張無忌心下感激,情知趙敏立下此誓,全是為了不讓自己為難。

    明教群豪均覺此誓雖不能說兩全齊美,畢竟是顧全了大局。

    又覺倘若真能将蒙古人趕回大漠,我中土重光,倒不是非得将鞑子殺光了不可。

    何況明教之中,天地風雷四門,“雷”字門一門教衆,全是非漢族的蒙古人、回纥人、吐蕃人,以及形形色色的色目人,數百年來大家相處無間,曾同生死、共患難,豈能将其中的“鞑子”盡數殺了?範遙等心想教主必定會跟趙姑娘同去蒙古,但那是以後的事,一切将來再說。

     周颠大聲道:“朱兄弟,趙姑娘既已這麼說了,衆兄弟可再沒異議了吧?”朱元璋見楊逍等首腦均站在教主這一邊,隻得道:“多謝教主顧全兄弟之義。

    ” 張無忌心想朱元璋等帶頭之人雖得暫且安撫,但他帶來二萬餘兵馬,隻怕不少人聽了他的說辭,對趙敏兀自不放心。

    當下帶同楊逍、範遙、五散人、五旗使諸人,前往義軍駐紮之處,購買了酒肉犒勞兵士,在軍帳中會見衆軍官。

    張無忌重申“趕鞑子”而非“殺鞑子”之意,又申明自己隻是暫代教主,救出謝法王後,當遵陽前教主遺命,請謝法王攝教主之位。

     隻見一位濃眉大眼、神情英挺的青年軍官朗聲說道:“啟禀教主:教主仁義待人,為本教立下大功,人人死心塌地地服您,您如去職不幹,大傷衆兄弟之心。

    咱們跟鞑子拼命血戰,雖說是為了天下百姓,但老實說,大夥兒是為您老人家拼命。

    謝法王為人當然是極好的,否則也得不到陽前教主的信任,他又是您老的義父。

    不過謝法王和天下英豪結怨甚深,還是請教主勉為其難,為了我教中興,繼續為我教首領。

    就算您老人家當真想退隐林下,專研武學,不想給俗務煩擾,也請教主另選賢能,指定一位衆望所歸、已為本教立下大功之人來出任教主,那就人人悅服,紛争不起,明教不緻為了教内雄才互争主位而再陷入你砍我殺的大劫,不但見笑于天下英雄,且不免給蒙元乘機反撲。

    ” 張無忌認得他是朱元璋手下大将李文忠,他是朱元璋的外甥,朱元璋曾收他為義子,改名“朱文忠”,自是朱元璋的得力親信。

    他年紀輕輕,武功既不了得,在教内也無威望,隻不過在戰陣中頗立戰功而已,但挺立席前,侃侃而談,足見事先早有預備。

     張無忌道:“李兄弟,你口中所說那位衆望所歸、已為本教立下大功之人,不知是誰?”李文忠道:“教主隻須出得營帳,向帳外兄弟們問一聲,大夥兒就會回答教主的話,那可不是小将胡言向教主瞎說的!” 張無忌向楊逍、範遙兩人望了一眼,走到營帳之外,廣場上明教義軍一排排的行列整齊,身上頂盔貫甲,手中明晃晃地持了刀槍,見到張無忌出來,帶隊的将領齊聲吆喝:“參見教主!明尊佑護教主!”衆兵士把刀槍往地下一擲,砰地一聲大響,數萬人一齊躬身行禮,齊聲喝道:“參見教主!明尊佑護教主!”張無忌抱拳還禮,朗聲道:“明尊佑護衆位兄弟!” 張無忌心想:“大家都是明尊座下的好兄弟,禍福同當,生死與共,這等精銳之師,實可收複河山!”朗聲問道:“适才李文忠将軍言道,本教有一位衆望所歸、已為本教立下大功的人物,請問說的是哪一位?”衆兵将齊聲高叫:“是吳國公朱元璋,吳國公朱元璋!”齊聲呐喊,聲音當真地動山搖。

     張無忌回頭一瞧楊逍、範遙,隻見二人垂手在下,教緩緩搖手。

    張無忌會意,轉頭向衆兵将道:“有這樣一位好兄弟,真是我教的大福份。

    我知道啦!大家散了隊喝酒吧!”衆兵将躬身道:“謝教主!”張無忌朗聲道:“請吳國公朱元璋兄弟相見!”一名将軍躬身道:“啟禀教主,應天府軍情緊急,吳國公已即啟程回應天去了,命屬下向教主恕罪。

    ”張無忌點頭道:“朱兄弟馬不停蹄,勤勞軍事,何罪之有?” 他回帳内,湯和、鄧愈、李文忠等都說奉吳國公之召,要趕回應天作戰,紛紛向張無忌請罪告辭。

    張無忌點頭道:“各位先用飽了酒飯,回到應天,請代我向韓兄弟問好。

    新教主一事乃是大事,大夥兒須得從長計議。

    祝各位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各位帶兵,務須善待百姓,方不負了我教報國救民的宗旨!”衆将應諾,用罷酒飯,行禮告辭,各帶兵馬離去。

     張無忌等一行人返回木棚,商量适才的情事。

    周颠首先叫了起來:“朱元璋那厮想做教主,他這麼幹,可不是要造反?韋蝠王,咱們快馬趕在頭上,一刀将那厮砍了,瞧他造不造得成反?”範遙道:“朱元璋手下兵馬人數衆多,攻城掠地的本事不小,适才那李文忠奉了朱元璋之命來向教主示威,倒也神氣得很。

    周兄,我若上前扭他脖子,這麼喀喇一聲,他還能胡說八道、大言不慚麼?” 周颠哈哈大笑,叫道:“妙極,妙極!剛才你怎麼不給這小子就這麼契列喀喇媽巴擦?嘟嘟、嗚嗚、波波!”範遙問道:“周史,那嗚嗚、波波,又是什麼神奇武功?”周颠笑道:“這個你就不懂了,嗚嗚、波波,不是武功,是那小子給你扭斷了脖子,痛得屎滾尿流,上面下面發出來的怪聲!” 楊逍道:“我們要殺他,自然不費吹灰之力。

    不過朱元璋招兵買馬,攻占州縣,隻殺得蒙元半壁江山煙塵滾滾,我大漢的河山,差不多有一半讓他們光複了。

    這是真正的大功勞。

    咱們歃血為盟,共舉義旗,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這件大事。

    朱元璋、李文忠這些人是殺不得的,就算他們背叛明教,隻要他們真能光複大漢江山,将蒙古鞑子趕回去,咱們還是不能動他們一分一毫。

    ” 張無忌點頭道:“不錯!與大漢江山相比,明教為輕;與大漢千萬百姓相比,明教的教衆為輕。

    明教敗後可以再興,我大漢江山倘若給異族占了去,要再奪回可就千難萬難了!”楊逍、範遙、韋一笑、五散等先後站起,各人都是畢生謀幹大事之人,大局的孰輕孰重,心念一轉,便即了然,均覺如以明教為重,江山為輕,不免是心懷自私,非大英雄、大豪傑的仁俠心懷。

     彭瑩玉說道:“教主這番金玉良言,真正打進了我心坎中去。

    不論是誰,隻要他能率領天下豪傑,驅趕胡虜,我彭和尚都服他的。

    他要做明教教主、要做皇帝,彭和尚都擁了他!” 張無忌道:“彭大師所言極是。

    咱們當前要務,是将謝法王營救出來。

    朱元璋如想做教主,隻要他能趕走蒙元,還我大漢江山,我就讓他做!”周颠“呸”的一聲,說道:“我瞧這個下巴抄起、滿臉黑痣,說什麼也不像教主,做個小喽啰倒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