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四女同舟何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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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不能視物,卻能猜到我所使的兩記絕招,當真名不虛傳。

    ”便道:“這第三招是武當派的‘天地同壽’,似乎是新創招數,難怪老爺子不知。

    ”語氣甚是恭敬。

    謝遜歎道:“你出全力相救無忌,當然很好,可是怎麼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趙敏道:“他……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心中遲疑下面這句話是否該說,終于忍不住哽咽道:“他……誰叫他這般情緻纏綿地……抱着……抱着殷姑娘。

    我是不想活了!”說完這句話,已淚下如雨。

     四人聽這位年輕姑娘竟會當衆吐露心事,無不愕然,誰也沒想到趙敏是蒙古女子,要愛便愛,要恨便恨,并不忸怩作态,本和中土深受禮教陶冶的女子大異,加之扁舟浮海,大雨淋頭,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當此生死系于一線之際,更沒了顧忌。

     張無忌聽了趙敏這句話,不由得心神激蕩:“趙姑娘本是我教大敵,這次我和她遠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義父,哪想到她對我竟一往情深如此。

    ”情不自禁,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嘴唇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對你才情緻纏綿,你以後無論如何不可再這樣了。

    ” 趙敏話一出口,便好生後悔,心想女孩兒家口沒遮攔,這種言語如何可以自己說出口來,豈不是叫他輕賤于我?忽聽他如此深情款款地叮囑,不禁又驚又喜,又羞又愛,心下說不出的甜蜜,自覺昨晚三次出生人死,今日海上漂泊受苦,一切都不枉了。

     大雨下了一陣,漸漸止歇,濃霧卻越來越重,蓦地裡刷的一聲,一尾三十來斤的大魚從海中躍将起來。

    謝遜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魚腹,将那魚抓入船中,衆人都喝一聲彩。

    小昭拔出長劍,将大魚剖腹刮鱗,切成一塊塊的。

    各人實在餓了,雖然生魚腥味極重,隻得勉強吃了些。

    謝遜卻吃得津津有味,他荒島上住了二十餘年,什麼苦也吃過了,豈在乎區區生魚?何況生魚肉隻須多嚼一會,慣了魚腥氣息之後,自有一股鮮甜的味道。

     海上波濤漸漸平靜,各人吃魚後閉上眼睛養神,昨天這一日一晚的激鬥,委實累得心力交疲,周芷若和小昭雖未出手接戰,但所受驚吓也當真不小。

    大海輕輕晃着小舟,有如搖籃,舟中六人先後入睡。

     這一場好睡,足足有三個多時辰。

    謝遜年老先醒,耳聽得五個青年男女呼吸聲和海上風聲輕相應和。

    兩女氣息較促,料想是受了傷的趙敏和殷離。

    另一女輕而漫長,似是峨嵋派内功,當是那個名叫周芷若的姑娘。

    唯一的男子張無忌一呼一吸之際,若斷若續,竟無明顯分界,謝遜暗暗驚異:“這孩子内力之深,實是我生平從所未遇。

    ”餘下那姑娘的呼吸一時快,一時慢,所練顯是一門極特異的内功,自然是那個叫做小昭的小丫頭。

    謝遜眉頭一皺,想起一事,心道:“這可奇了,難道這孩子竟是……” 忽聽得殷離喝道:“張無忌,你這小鬼,幹嗎不跟我上靈蛇島去?”張無忌、趙敏、周芷若、小昭等給她這麼一喝,都驚醒了。

    隻聽她又道:“我獨個兒在島上寂寞孤單……你幹嗎不肯來陪我?我這麼苦苦地想念你,你……你在陰世,可也知道嗎?” 張無忌伸手摸她額頭,着手火燙,知她重傷後發燒,說起胡話來了。

    他雖醫術精湛,但小舟中無草無藥,實束手無策,隻得撕下一塊衣襟,浸濕了水,貼在她額頭。

     殷離胡話不止,忽然大聲驚喊:“爹爹,你……你别殺媽,别殺媽!二娘是我殺的,你隻管殺我好了,跟媽毫不相幹……媽媽,媽媽!你死了嗎?是我害死了媽!嗚嗚嗚嗚……”哭得甚是傷心。

    張無忌柔聲道:“蛛兒,蛛兒,你醒醒。

    你爹不在這兒,不用害怕。

    ”殷離怒道:“爹爹,你快殺我啊,媽是我害死的,也是給你逼死的!我才不怕你呢!你為什麼娶二娘、三娘?一個男人娶了一個妻子難道不夠麼?爹爹,你三心二意,喜新棄舊,娶了一個女人又娶一個,害得我媽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負心漢,是大惡人!” 張無忌惕然心驚,隻吓得面青唇白。

    原來他适才間剛做了一個好夢,夢見自己娶了趙敏,又娶了周芷若。

    殷離浮腫的相貌也變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

    在白天從來不敢轉的念頭,在睡夢中忽然都成為事實,隻覺得四個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們分離。

    他安慰殷離之時,腦海中依稀還存留着夢中帶來的溫馨甜意。

     這時他聽到殷離斥罵父親,憶及昔日她說過的話,她因不忿母親受欺,殺死了父親的愛妾,自己母親因此自刎,以緻舅父殷野王要手刃親生女兒。

    這件慘不忍聞的倫常大變,皆因殷野王用情不專、多娶妻妾之故。

    他向趙敏瞧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又向周芷若和小昭瞧了一眼,想起适才的绮夢,深感羞慚。

     隻聽殷離咕哩咕噜地說了些呓語,忽然苦苦哀求起來:“張無忌,求你跟我去啊,跟我去吧。

    你在我手背上這麼狠狠地咬了一口,可是我一點也不恨你。

    我會一生一世地服侍你、體貼你,當你是我的主人。

    你别嫌我相貌醜陋,隻要你喜歡,我甯願散了全身武功,棄去千蛛劇毒,跟我初見你時一模一樣……”這番話說得十分的嬌柔婉轉,張無忌哪想到這表妹行事任性,喜怒不定,怪僻乖張,内心竟這般溫柔。

    隻聽她又道:“無忌,我到處找你,走遍了天涯海角,聽不到你的訊息,後來才知你已在西域堕崖身亡,我傷心得真不想活了。

    我在西域遇到了一個少年哥哥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他說過要娶我為妻。

    ”趙敏、周芷若、小昭三人都知曾阿牛便是張無忌的化名,一齊向他瞧去。

    張無忌滿臉通紅,狼狽之極,在這三個少女異樣的目光注視之下,真恨不得跳入大海,待殷離清醒之後才上來。

     隻聽殷離喃喃又道:“那個阿牛哥哥對我說:‘姑娘,我誠心誠意,願娶你為妻,隻盼你别說我不配。

    ’他說:‘從今而後,我會盡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有多麼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甯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

    我要讓你心裡快活,忘卻了從前的苦處。

    ’張無忌,這個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什麼峨嵋派的滅絕師太都強。

    可是我心中已有了你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便沒答應跟他。

    你短命死了,我便給你守一輩子的活寡。

    張無忌,你說,阿離待你好不好啊?當年你不睬我,而今心裡可後悔不後悔啊?” 張無忌初時聽她複述自己對她所說的言語,隻覺十分尴尬,但後來越聽越感動,禁不住淚水涔涔而下。

    這時濃霧早已消散,一彎新月照在艙中,殷離側過了身子,隻見到她苗條的背影。

     隻聽她又輕聲說道:“無忌,你在幽冥之中,寂寞麼?孤單麼?可有女鬼陪你嗎?我跟婆婆到北海冰火島上去找到了你義父,再要到武當山上去掃祭你父母的墳墓,然後到西域你喪生的雪峰上跳将下去,伴你在一起。

    不過那要等到婆婆百年之後,我不能先來陪你,撇下她孤零零地在世上受苦。

    婆婆待我很好,若不是她救我,我早給爹爹殺了。

    我為了你義父,背叛婆婆,她一定恨我得緊,我可仍要待她很好。

    張無忌,你說是不是呢?”這些話便如和張無忌相對商量一般。

    在她心中,張無忌早已在陰世為鬼,這般和一個鬼魅溫柔軟語,海上月明,靜夜孤舟,聽來凄迷萬狀。

     她接下去的說話卻又東一言、西一語的不成連貫,有時驚叫,有時怒罵,每一句卻都吐露了心中無窮無盡的愁苦。

    這般亂叫亂喊了一陣,終于聲音漸低,慢慢又睡着了。

     醒着的五人相對不語,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和身世,波濤輕輕打着小舟,隻覺汪洋巨浸,萬古常存,人生憂患,亦複如是。

     忽然之間,一聲聲極輕柔、極缥缈的歌聲散在海上:“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

    百歲光陰,七十者稀。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卻是殷離在睡夢中低聲唱着曲子。

     張無忌心頭一凜,記得在光明頂上秘道之中,出口為成昆堵死,沒法脫身,小昭也曾唱過這個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

    月光下隻見小昭正自癡癡地瞧着自己,清澈的目光中似在吐露和殷離所說一般的千言萬語,一張稚嫩可愛的小臉龐上也是柔情萬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