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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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大感内疚,走上兩步後便即站定,竟下不了殺人決心。

     歐陽鋒轉了半晌,漸轉漸緩,終于不動,僵直倒立片刻,翻半個筋鬥,挺身直立,雙目直視,邁步從原路回去。

    郭靖好奇心起,悄悄跟随。

     歐陽鋒上山登峰,愈行愈高。

    郭靖跟着他一路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停下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虎文缽英,星爾吉近,斯古耳。

    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

    ”郭靖大奇,心想這幾句明明是《九陰真經》總旨中的梵語,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經,洪恩師叫他不可改動怪文奇句,因此這些怪話并未改動,歐陽鋒也一字不錯地背了出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 洞中傳出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沒解錯!”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些兒驚呼出聲,卻不是他日夜感懷悼念的黃蓉是誰?莫非她并未喪生大漠?難道此刻是在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颠倒,竟把聲音聽錯了? 歐陽鋒道:“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錯失,何以任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那女子道:“火候若未足,強求也枉然。

    ” 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更無絲毫可疑,郭靖驚喜交集,身子搖晃,幾欲暈去,激奮之下,竟将頸中創口迸破,鮮血從包紮的布片下不絕滲出,卻全然不覺。

     隻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論劍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習?快将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阻四。

    ”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甘冒奇險修習内功,實因論劍之期迫在眉睫,無可延緩。

     隻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須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

    ”郭靖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暢甜美,莫可名狀,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胸中狂喜。

     歐陽鋒冷然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事也隻好從權。

    ”說着抛下手中圓石,大踏步跨進洞去。

    黃蓉叫道:“不要臉,我偏不教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教是不教。

    ” 隻聽得黃蓉驚呼一聲:“啊喲”,接着嗤的一聲響,似是衣衫破裂,當此之時,郭靖哪裡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大叫:“蓉兒,我在這裡!”左掌護身,搶進山洞。

     歐陽鋒左手抓住黃蓉手中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黃蓉使一招“棒挑癞犬”,前伸斜掠,忽地将竹棒從他掌中奪出。

    歐陽鋒喝一聲彩,待要接着搶攻,猛聽得郭靖在洞外呼叫。

    他是武學大宗師,素不失信于人,此時為勢所逼,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忽聽得郭靖到來,不由得面紅過耳,料想他定會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袍袖拂起,遮住臉面,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與他更不朝相,出洞急蹿,頃刻間人影不見。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顫。

    黃蓉兩手甩開,冷冷地道:“你是誰?拉我幹嗎?”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啊。

    你……你沒有死,我……我……”黃蓉道:“我不識得你!”徑自出洞。

    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求道:“蓉兒,蓉兒,你聽我說!”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麼?你是我什麼人?”郭靖張大了口,一時答不出話來。

     黃蓉向他晃了一眼,但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與前大不相同,心中忽有不忍之意,随即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恨恨碎了一口,邁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衣袖顫聲道:“你聽我說一句話。

    ”黃蓉道:“說吧!”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貂裘,隻道你……”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聽到啦!”回奪衣袖,轉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見她決絕異常,生怕從此再也見不着她,但實不知該當說些什麼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見她衣袂飄飄,一路上山,隻得悶聲不響地跟随在後。

     黃蓉乍與郭靖相遇,心情也激蕩之極,回想自己抛棄金環貂裘,在流沙中引開歐陽鋒的追蹤,兇險萬狀;從西域東歸,獨個兒孤苦伶仃,隻想回桃花島去和父親相聚,在山東卻生了場大病。

    病中無人照料,更加凄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将自己生在世上,受盡這許多苦楚。

    待得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陽鋒追到,被逼随來華山,譯解經文。

    回首前塵,盡是恨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

    她走了一陣,忽地回身,大聲道:“你跟着我幹嗎?”郭靖道:“我永遠要跟着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驸馬爺,跟着我這窮丫頭幹嗎?”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驸馬?”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漲得通紅,道:“好啊,我道你當真還記着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成驸馬,才又來找我這窮丫頭。

    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要就要,不要就不要麼?”說到這裡不禁氣極而泣。

     郭靖見她流淚,更加手足無措,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慰藉之辭,卻不知如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我在這裡,你要打要殺,全憑你就是。

    ” 黃蓉凄然道:“我幹嗎要打你殺你?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求求你,别跟着我啦。

    ”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臉色蒼白,叫道:“你要怎麼,才信我對你的心意?”黃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兒什麼華筝妹子、華筝姊姊一來,又将我抛在腦後。

    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話。

    ” 郭靖胸中熱血上湧,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崖邊走去。

    這正是華山極險處之一,叫做“舍身崖”,這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

    黃蓉知他性子戆直,隻怕說幹就幹,急忙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勁,登足從他肩頭躍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道:“好,我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

    我随口說句氣話,你也不肯輕易放過。

    跟你說,你不用這般惱我,幹脆永不見我面就是。

    ”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淩空地站在崖邊,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風中微微晃動。

    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憑着一股蠻勁,真要踴身往崖下跳落,這會兒卻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你站進來些。

    ” 黃蓉聽他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假情假意地說這些話?我在山東生病,沒人理會,那時你就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那老賊撞到了,使盡心機也逃不脫他掌握,你又不來救我?我媽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顧自死了。

    我爹不要我,他也沒來找我。

    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這世上沒一個人要我,沒一個人疼我!”說着連連頓足,放聲大哭,這些日子來的孤苦傷心,至此方得盡情一洩。

     郭靖心中萬般憐愛,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越聽越惱恨自己。

    一陣風來,黃蓉隻覺身上一寒,身子一縮。

    郭靖解下外衣要給她披上,忽聽崖邊大喝:“誰敢大膽,竟敢欺侮咱們黃姑娘?”一人長須長發,從崖邊轉了上來,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郭靖隻是凝望着黃蓉,是誰來了,全不理會。

    黃蓉正沒好氣,喝道:“老頑童,我叫你去殺裘千仞,人頭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沒法交代,隻怕她出言怪責,要想個法兒哄她歡喜,說道:“黃姑娘,誰惹你惱啦?老頑童替你出氣。

    ” 黃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誰?” 周伯通一意要讨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一記,啪啪兩下,重重地打了郭靖兩個耳光。

    郭靖正當神不守舍之際,毫沒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隻感眼前一黑,雙頰立時紅腫。

    周伯通道:“黃姑娘,夠了麼?倘若不夠,我給你再打。

    ” 黃蓉見郭靖兩邊面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腔怒意登時化為愛憐,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伯通大感惱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什麼事?誰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殺裘千仞,幹嗎你不聽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老頑童拍馬屁拍在馬腳上。

    ”正自狼狽,忽聽身後崖邊兵刃聲響,隐隐夾着呼叱之聲,此時不溜,更待何時?叫道:“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這就去殺他。

    ”語音甫畢,已一溜煙地奔到了崖後。

     倘若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哪敢前去招惹?那日他與裘千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混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後脫身,裘千仞終于也俟機沖了出去。

    周伯通仍緊追不舍。

    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盡,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辱,隻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荼毒,一眼瞥見沙石裡盤着幾條毒蛇。

    他知道這類蛇劇毒無比,隻要被咬中一口,立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當即抓起一條,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你好!”正要将蛇口放向自己手腕,哪知周伯通生平怕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始會意他原來怕蛇。

    這一來,局面逆轉,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趕來。

    周伯通吓得心膽俱裂,發足狂奔。

    裘千仞号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心有忌憚,不敢過份逼近,早已追上。

    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黑,周伯通才得乘機脫身。

    裘千仞其實是以進為退,心中暗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

    第二日周伯通搶到一匹駿馬,加鞭東歸,隻怕給裘千仞追上了。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歎了口氣,低下頭不再言語。

    郭靖叫了聲“蓉兒!”黃蓉輕輕“嗯”了一聲。

    郭靖欲待說幾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話說錯了,卻又惹得她生氣。

    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然打了個噴嚏。

    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即給她披在身上。

    黃蓉低下了頭,隻不理會。

     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黃蓉伸出手來,握住了郭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瞧瞧去。

    ”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

    黃蓉伸衣袖給他抹去淚水,笑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道是我把你打哭了呢。

    ”郭靖道:“是你把我打哭了最好!”黃蓉盈盈一笑,兩人就此言歸于好。

     兩人手拉着手轉過山崖,隻見周伯通坐在一塊大石上,抱腹翹足,大是得意。

    丘處機按劍侍立在旁。

    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或縮身退避,神态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讓周伯通點中了穴道。

     周伯通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