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黃沙莽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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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叫道:“大汗,孩兒們抵擋不住啦!”鐵木真怒道:“擋不住?你誇什麼英雄好漢?” 者勒米臉上變色,從軍士手中搶了一柄大刀,嗬嗬狂叫,沖入敵陣,殺開一條血路,直沖到黑纛之前。

    敵軍主将見他來勢兇猛,勒馬退開。

    者勒米手起刀落,将三名持纛大漢一一砍死,敵軍見他如此悍勇,盡皆駭然。

    者勒米抛下大刀,雙手抱住三杆黑纛回上土山,倒轉了插入土中。

    蒙古兵歡呼狂叫,将東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戰良久,西南角上敵軍中忽有一名黑袍将軍越衆而出,箭無虛發,接連将蒙古兵射倒了十餘人。

    兩名蒙古将官持矛沖上前去,給他嗖嗖兩箭,都射倒落馬。

    鐵木真誇道:“好箭法!”話聲未畢,那黑袍将軍已沖近土山,弓弦響處,一箭正射在鐵木真頸上,接着又是一箭,直向鐵木真肚腹上射來。

     鐵木真左頸中箭,眼見又有箭到,急提馬缰,坐騎倏地人立,這一箭勁力好生厲害,從馬胸插入,直穿沒羽,那馬撲地倒了。

    蒙古軍見主帥中箭落馬,人人大驚失色。

    敵軍呐喊聲中,如潮水般沖殺上來。

    窩闊台為父親拔出頸中箭羽,撕下衣襟,要為他裹傷。

    鐵木真喝道:“别管我,守住山口。

    ”窩闊台應命轉身,抽箭射倒了兩名敵兵。

     忽都虎從西邊率隊迎戰,隻打得箭盡槍折,隻得退了回來。

    者勒米紅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嗎?”忽都虎笑道:“誰逃呀?我沒了箭。

    ”鐵木真坐倒在地,從箭袋裡抽出一把羽箭擲過去。

    忽都虎接過箭來,弓弦連響,對面黑纛下一名将軍中箭落馬。

    忽都虎猛沖下山,搶過那将軍的駿馬,回上山來。

     鐵木真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滿身是血,低聲道:“可以舉纛吹号了嗎?”鐵木真伸手按住頸裡創口,鮮血從手掌裡直流出來,說道:“敵軍還沒疲,再支持一會。

    ”忽都虎跪下,求道:“我們甘願為你戰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緊。

    ” 鐵木真牽過一匹馬來,奮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了!”揮動長刀,劈死了三名沖上土山的敵兵。

    敵軍忽見鐵木真重行上馬,不禁氣為之奪,敗退下山,攻勢頓緩。

     鐵木真見敵勢少衰,叫道:“舉纛,吹号!” 蒙古兵大叫聲中,一名衛士站上馬背,将白毛大纛高高舉起,号角嗚嗚吹動。

    四下裡殺聲震天,遠處一排排蒙古兵勢若奔雷般沖将過來。

     敵軍人數雖衆,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圍攻,外圍的隊伍一潰,中間你推我擠,亂成一團。

    那黑袍将軍見勢頭不對,大聲喝令約束,但陣勢已亂,士無鬥志,不到半個時辰,大軍已給沖得散亂,大股退卻,小股逃散,頃刻間土崩瓦解。

    那黑袍将軍騎了一匹黑馬,落荒而走。

     鐵木真叫道:“抓住這賊子的,賞黃金三斤。

    ”數十名蒙古健兒大呼追去。

    那黑袍将軍箭無虛發,當者落馬,一口氣射倒了十餘人。

    餘人不敢迫近,見他催馬急奔,竟爾逃去。

     郭靖躲在樹叢中遙遙望見,小心靈中對那黑袍将軍好生欽仰。

     這一仗鐵木真大獲全勝,把世仇泰亦赤兀部的主力殲滅大半,料得從此不足為患,回想當年為泰亦赤兀部所擒,痛受毆辱,頸帶木枷,在大草原上委頓蹒跚,瀕臨死亡,這場大仇今日方雪,頸中創口兀自流血不止,但心中歡暢,忍不住仰天長笑。

    衆将士歡聲動地,擁着大汗收兵凱旋。

     郭靖待大衆走遠,清理戰場的士卒也因天黑歸去,這才從樹叢中溜将出來,回到家裡時已是半夜,母親正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見兒子回來,喜從天降。

    郭靖說起剛才所見,雖結結巴巴的口齒不清,卻也說了個大概。

    李萍見他眉飛色舞,說到雙方交戰時并無俱色,心想孩子雖小,人又蠢笨,終是将門之後,倒也大有父風,不禁又喜又悲。

     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織的兩條毛氈,到三十裡外的市集去換糧食。

    郭靖自在門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見的惡戰,覺得好玩之極,舉起趕羊的鞭子,騎在馬背上使将起來,口中大聲吆喝,驅趕羊群,俨然是大将軍領兵打仗一般。

     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東邊馬蹄聲響,一匹馬慢慢踱來,馬背一人俯首伏在鞍上。

    那馬踱到臨近,停了腳步,馬上那人擡起頭來。

    郭靖吓了一跳,不禁驚叫出聲。

     隻見那人滿臉都是泥沙血污,正是前日所見的那個黑袍将軍。

    他左手拿着一柄刀頭已斷的半截馬刀,刀上凝結了紫紅的血漬,力斃追敵的弓箭卻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脫後又曾遭遇過敵人。

    右頰上老大一個傷口,正不住流血,馬腿上也受了傷。

    他身子搖晃,眼中布滿紅絲,嘶啞了聲音叫道:“水,水……給我水!” 郭靖忙進屋去,在水缸裡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門口。

    那人夾手奪過,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說道:“再拿一碗來!”郭靖又去倒了一碗。

    那人喝到一半,臉上血水滴在碗裡,半碗清水全成紅色。

    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臉上筋肉扭動,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郭靖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轉,叫道:“你給馬喝水,有吃的沒有?”郭靖拿了幾塊熟羊肉給他吃了,又提水給馬飲了。

     那人一頓大嚼,登時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來,叫道:“好兄弟,多謝你!”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粗大的黃金镯子,遞給郭靖,道:“給你!”郭靖搖頭道:“媽媽說的,應當接待客人,不可要客人東西。

    ”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将金镯套回手腕,撕下半幅衣襟,包紮好自己臉上與馬腿的傷口。

     突然東邊隐隐傳來馬群奔馳之聲,那人滿臉怒容,喝道:“哼,竟仍不放過我!”兩人出門向東遙望,見遠處塵土飛揚,人馬不計其數,正向這裡奔來。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裡有弓箭嗎?”郭靖道:“有!”轉身入内。

    那人聽了,臉露喜色,卻見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來。

    那人哈哈一笑,随即眉頭一皺,道:“我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靖搖了搖頭。

     這時追兵愈來愈近,遠遠已望得見旗幟晃動。

    那人心想坐騎受傷,大漠上奔逃不遠,在此處躲藏雖然危險,卻已無第二條路可走,便道:“我一個人打他們不過,要躲起來。

    ”見茅屋内外委實無地可躲,情勢緊迫,便向屋旁一個大幹草堆指了指,說道:“我躲在這裡。

    你把我的馬趕得越遠越好。

    你也遠遠躲開,别讓他們見到。

    ”說着鑽進了幹草堆中。

    蒙古人一過炎夏,便割草堆積,冬日飼養牲口,燒火取暖,全憑幹草,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還大。

    那将軍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細搜索,倒也不易發覺。

     郭靖在黑馬臀上刷刷兩鞭,那黑馬縱蹄狂奔,跑得遠遠的才停下來吃草。

    郭靖騎了小馬,向西馳去。

     追兵望見有人,兩名軍士騎馬趕來。

    郭靖的小馬奔跑不快,不久便給追上了。

    兩名軍士喝問:“孩子,見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嗎?”郭靖不會說謊,張大了嘴不答。

    兩名軍士又問幾句,見他傻裡傻氣,始終不答,便道:“帶他見大王子去!”拉着小馬的缰繩,将他帶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隻不說。

    ”隻見無數蒙古戰士簇擁着一個身披紅色鬥篷的瘦長青年。

    郭靖記得他臉孔,這人前天曾領兵大戰,士卒都聽他号令,知他是黑袍将軍的敵人。

    那大王子大聲喝道:“小孩怎麼說?”兩名軍士道:“這小孩吓壞了,話也不會說。

    ”大王子凝目四望,見到那匹黑馬在遠處吃草,低沉了聲音道:“是他的馬嗎?去拉來瞧瞧。

    ”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馬圍去。

    待那黑馬驚覺,昂頭想逃,已沒了去路。

     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哲别的馬嗎?”衆軍士齊聲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在郭靖的小腦袋上輕輕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哪裡?快說,你可别想騙我!” 哲别躲在幹草堆裡,手中緊緊握住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頓時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痕,心中突突亂跳。

    他知這人是鐵木真的長子朮赤,殘酷狠辣,名聞大漠,心想孩子定會受不住恐吓而說出來,那隻有跳出來決死一拚。

     郭靖痛得要哭,卻拚命忍住眼淚,昂頭道:“你為什麼打我?我又沒做壞事!”他隻知做了壞事才該挨打。

    朮赤怒道:“你還倔強!”刷的又是一鞭,郭靖放聲大哭。

     這時衆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遍,兩名軍士挺着長矛往幹草堆中亂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沒刺到哲别藏身的所在。

     朮赤道:“坐騎在這裡,他一定不會逃遠。

    小孩,你說不說?”刷刷刷,接連又是三鞭,出手已加重了些。

    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卻哪裡抓得着? 突然間遠處号角聲響,衆軍士道:“大汗來啦!”朮赤住手不打,拍馬前迎。

    衆軍士擁着鐵木真馳來。

    朮赤迎上去叫了一聲:“爹爹!” 前日鐵木真給哲别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在激戰時強行忍住,收兵之後,竟痛暈了數次。

    大将者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他創口瘀血,或咽或吐。

    衆将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脫險境。

     蒙古兵偵騎四出,衆人立誓要抓住哲别,将他四馬裂體,亂刀分屍,為大汗報那一箭之仇。

    次日傍晚,一小隊蒙古兵終于遇上哲别,卻給他殺傷數人逃脫,但哲别也受了傷。

    鐵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再親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幼子拖雷趕來。

     朮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鐵木真道:“我不要馬,要人。

    ”朮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

    ”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刀,喝道:“你說不說?”郭靖給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道:“我不說,我不說!”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而說“我不說”,那必是知曉哲别的所在,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你去騙這小孩說出來。

    ” 窩闊台笑嘻嘻地走到郭靖面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裡,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

    ”郭靖仍道:“我不說。

    ” 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随從軍士當即從後隊牽了六頭巨獒過來。

     蒙古人性喜打獵,酋長貴人無不畜養獵犬獵鷹。

    察合台尤其愛狗,這次追蹤哲别,正用得着獵狗,是以帶了六頭獒犬,這時放将出來,先命六犬環繞着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後找尋哲别藏身的所在。

    六頭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地奔進奔出。

     郭靖與哲别本不相識,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而給朮赤抽了這幾鞭之後,心裡怒極,激發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強之氣,出聲呼哨,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

    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幹草堆前,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号令,守在草堆前,不許六犬過去。

    察合台大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撲了上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亂咬地打了起來。

    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轉瞬間就給咬得遍體鱗傷,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隅死鬥。

    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着鼓勵愛犬力戰。

    鐵木真和窩闊台等見狀,早知哲别必是躲在草堆之中,此時已然合圍,料得敵人難以脫身,也不心急,都笑吟吟地瞧着七犬相鬥。

     朮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打得郭靖痛徹心肺。

    他滿地打滾,滾到朮赤身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

    朮赤用力抖動,哪知這孩子抱得極緊,竟抖不下來。

    察合台、窩闊台、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都哈哈大笑。

    鐵木真也不禁莞爾。

    朮赤脹紅了臉,拔出腰間長刀,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

    眼見這孩子就要身首異處,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當啷聲響,雙刀相交,朮赤隻覺手指劇震,險些把捏不定。

    衆軍士齊聲呼叫,哲别已從草堆裡躍了出來。

     他左手将郭靖一扯,拉到身後,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嗎?”衆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别身周。

    哲别見無可抵擋,抛下手中馬刀。

    朮赤上去當胸一拳,哲别并不還手,喝道:“快殺我!”随即低沉了聲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裡!” 鐵木真道:“你說什麼?”哲别道:“要是我在戰場之上,給勝過我的好漢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願。

    現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為螞蟻咬死!”說着圓睜雙眼,猛喝一聲。

    察合台的六犬這時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陡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