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往事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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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有時他皺起了眉頭,顯得很不高興,我就會說些話逗他高興:‘師父,哪個師哥惹你生氣了?陳師哥嗎?武師弟嗎?’陳師哥言語粗魯,有時得罪師父,師父反手就是輕輕一掌,陳師哥輕身功夫練得很俊,但不論他如何閃避,師父随随便便的一掌總是打在他頭頂心,不過師父也出掌極輕,隻輕輕一拍就算了。

    武師弟脾氣倔強,有時對師父出言頂撞,師父也不去理他,笑笑就算了,但接連幾天不理睬他。

    武師弟害怕了,跪着磕頭求饒,師父袍袖一拂,翻他一個筋鬥。

    武師弟故意摔得十分狼狽,搞得灰頭土臉的,師父哈哈一笑,就不生他的氣了。

     “師父聽我這樣問,說道:‘我不是生玄風、罡風他們的氣,是他們就好了。

    我是生老天爺的氣。

    ’我說:‘老天爺的氣也生得的?師父,請你教我。

    ’師父闆起了臉,說:‘我不教。

    教了你也不懂。

    ’我拉住他手,輕輕搖晃,求道:‘師父,求求你,教一點兒,我不懂,你就多教點兒嘛!’每次我這樣求懇,總會靈光。

    師父笑了笑,走進書房,拿了幾張白紙箋交給我。

    我臉又紅了,不敢瞧他的臉,隻怕箋上寫的又是‘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幸好,一張張白紙箋上寫的是另外一些詞句:黃老邪錄朱希真詞人已老,事皆非。

    花間不飲淚沾衣。

    如今但欲關門睡,一任梅花作雪飛。

     老人無複少年歡。

    嫌酒倦吹彈。

    黃昏又是風雨,樓外角聲殘。

     劉郎已老,不管桃花依舊笑。

    萬裡東風,國破山河照落紅。

     今古事,英雄淚,老相催。

    長恨夕陽西去,晚潮回。

     “我說:‘師父,你為什麼總是寫些老啊老的?你又沒老,精神這樣好,武功這麼高,那些年輕力壯的師哥、師弟們誰也及不上你。

    ’師父歎道:‘唉!人總是要老的。

    瞧着你們這些年輕孩子,師父頭上白發一根根的多了起來。

    “高堂明鏡悲白發,朝見青絲暮成雪。

    ”’我說:‘師父,你坐着,我給你把白頭發拔下來。

    ’我真的伸手到師父鬓邊,給他拔了一根白頭發,提在他面前。

    師父吹一口氣,這口氣勁力好長,我放松了手指,那根白頭發飛了起來,飛得很高,飄飄蕩蕩地飛出了窗外,直上天空。

    我拍手道:‘“萬古雲霄一羽毛”,師父,你的文才武功,千載難逢,真是萬古雲霄一羽毛。

    ’師父微微一笑,說道:‘超風,你盡說笑話來叫師父高興。

    不過像今天這樣的開心日子,也是不多的。

    師父文才武功再高,終究會老,你也在一天天的長大,終究會離開師父的。

    ’我拉着師父的手輕輕搖晃,說道:‘師父,我不要長大,我一輩子跟着你學武功,陪在你身邊。

    ’ “師父微微苦笑,說道:‘真是孩子話!歐陽修的《定風波》詞說得好: “把酒花前欲問君,世間何計可留春?縱使青春留得住。

    虛語,無情花對有情人。

    任是好花須落去。

    自古,紅顔能得幾時新?” 你會長大的。

    超風,咱們的内功練得再強,也鬥不過老天爺,老天爺要咱們老,練什麼功都沒用。

    ’我說:‘師父,你功夫這樣高,超風一輩子跟着你練,服侍你到一百歲,兩百歲……’師父搖頭說:‘多謝你,你有這樣的心就好了。

     “今歲春來須愛惜,難得,須知花面不長紅。

    待得酒醒君不見。

    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風。

    ”’ 我說:‘師父,梅超風不随流水不随風,就隻學彈指神通!’師父哈哈大笑,說道:‘你真會哄師父,明兒起傳你彈指神通的入門功夫。

    ’ “過了幾天,我問曲師哥:‘師父為什麼自稱黃老邪?這稱呼可夠難聽的,師父不過大得你十來歲吧,既不老,又不邪?’曲師哥笑笑說:‘你說師父既不老,又不邪,那好極了,師父聽了一定很高興。

    ’ “他說師父是浙江世家,書香門第,祖上在太祖皇帝時立有大功,一直封侯封公,曆朝都做大官。

    師父的祖父在高宗紹興年間做禦史。

    這一年奸臣秦桧冤害大忠臣嶽飛,師父的祖父一再上表為嶽飛伸冤,皇帝和秦桧大怒,不但不準,還将他貶官。

    太師祖忠心耿耿,在朝廷外大聲疾呼,叫百官與衆百姓大夥兒起來保嶽飛。

    秦桧便将太師祖殺了,家屬都充軍去雲南。

    師父是在雲南麗江出生的,他從小就讀了很多書,又練成了武功,從小就詛罵皇帝,說要推倒宋朝,立心要殺了皇帝與當朝大臣為嶽爺爺跟太師祖報仇。

    那時秦桧早已死了,高宗年老昏庸。

    師父的父親教他忠君事親的聖賢之道,師父聽了不服,不斷跟師祖争論,家裡都說他不孝,後來師祖一怒之下,将他趕了出家。

    他回到浙江西路,非但不應科舉,還去打毀了慶元府明倫堂,在皇宮裡以及宰相與兵部尚書的衙門外張貼大告示,在衢州南遷孔府門外張貼大告示,非聖毀賢,指斥朝廷的惡政,說該當圖謀北伐,恢複故土。

    朝廷派了幾百人馬晝夜捕捉,那時師父的武功已經很高,又怎捕捉得到他。

    就這樣,師父的名頭在江湖上非常響亮,因為他非聖毀祖,謗罵朝廷,肆無忌憚,說的是老百姓心裡想說卻不敢說的話,于是他在江湖上得了個‘邪怪大俠’的名号。

     “曲師哥說:‘幾年前,武林中為了争奪《九陰真經》這部武功秘笈而鬧得滿是腥風血雨,殺傷人無數。

    全真教教主王重陽真人邀集武林中武功絕頂的幾位高手到華山去比試武功,當時稱為“華山論劍”,言明武功最高的人掌管《九陰真經》,從此誰也不得争鬥搶奪,使得天下江湖上複歸太平。

    當時參與論劍的共有五人,稱為“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

    “東邪”就是師父,人家又叫他“黃老邪”,其實五人之中,師父年紀最小;“中神通”是重陽真人。

    論劍結果,東邪、西毒等四人都服中神通居首。

    ’ “我問:‘大師哥,《九陰真經》是什麼啊?師父本事這麼大,難道那個中神通還勝得過他?’曲師哥說:‘聽人說,《九陰真經》之中,記載了天下各家各派最高明、最厲害的武功家數和練法。

    誰得到了這部書,照着其中的載錄照練,那就能天下無敵!好在重陽真人本就是武功天下第一,再得這部書,也仍不過是天下第一,他為人又公道仁善,決不恃強欺壓旁人,因此結果公布出來,倒人人歡喜,并沒異言。

    小師妹,武學之道,真所謂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在我們看來,師父自然是高不可攀,但勝得他老人家一招半式的,也未必真的沒有。

    ’ “師父當日随口吟幾句詞:‘待得酒醒君不見,不随流水即随風’,可真說準了,師父酒醒時,我的人真不見了,随着二師哥陳玄風走了。

    二師哥粗眉大眼,全身是筋骨,比我大兩歲,但很少跟我說話,隻默不作聲地瞧着我,往往瞧得我臉也紅了,轉頭走開。

    桃花島上桃子結果時,他常捧了一把又紅又鮮的桃子,走進我屋子,放在桌上,一聲不響就走了。

    曲師哥比我大了十幾歲,陸師弟小我兩歲,武師弟、馮師弟年紀更小,在我心裡,他們都是小孩子。

    島上隻二師哥比我稍大一點兒。

    他粗魯得很,有一次,他拉着我手,說:‘賊小妹子,我們偷桃子去。

    ’我生氣了,甩脫他手,說道:‘你叫我什麼?’他說:‘我們去偷桃子,是做賊,你自然是賊小妹子。

    ’我說:‘那麼你呢?’他說:‘我是賊哥哥。

    ’我大聲叫:‘賊哥哥!’他說:‘是啊!賊哥哥要偷賊妹子了。

    ’我沒理他,心裡卻覺得甜甜的。

    這天晚上,他帶我去偷桃子,偷了很多很多。

    他把桃子放在我房裡桌上,黑暗之中,他忽然抱住了我,我出力掙不脫,突然間我全身軟了,他在我耳邊說:‘賊小妹子,我要你永遠永遠跟着我,決不分開。

    ’” 一陣紅潮湧上梅超風的臉,郭靖聽得她喘氣加劇,又輕輕歎了口長氣,歎息聲很溫柔,扣在郭靖頭上的手臂也放松了一些。

    梅超風輕聲道:“為什麼?為什麼師父要打斷曲師哥的腿?為什麼又趕了他出島?” 這時大仇已在掌握之中,兩人默默地坐在洞口,四下寂靜無聲,她又沉入對往事的回憶:“曲師哥瞧着我的眼色,一向也是挺溫柔的,那時候我已十八歲了,明白了他眼光的含意。

    但他成過親,老婆死了,還有個小女兒,而且我已經跟賊哥哥好了,隻好避開曲師哥的眼光。

    一天晚上,賊哥哥在我房裡,在我床上抱着我,窗外忽然有人喝道:‘陳玄風!你這畜生,快給我出來!’是曲師哥的聲音。

    賊哥哥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從門裡沖了出去,隻聽得門外風聲呼呼,是曲師哥跟他動上了手。

    我害怕得很,大聲求道:‘大師哥,對不起,求你饒了我們!’曲師哥冷冷地道:‘饒了你們?“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這是誰寫的字?我饒得你,隻怕師父饒你們不得。

    ’喀的一響,什麼人重重中了一掌。

    陳師哥大聲叫道:‘啊喲!你真的想打死我?’曲師哥道:‘那還有假的!梅師妹,你說要跟師父練一輩子功夫,永遠服侍他老人家,你欺騙師父。

    ’陳師哥叫道:‘師父不管,卻要你管!你不是多管閑事,你是吃醋,不要臉!’我從窗裡望出去,隻見到兩個人影飛快地打鬥,我功夫不夠,瞧不清楚。

     “忽然喀的一聲大響,陳師哥身子飛了起來,摔在地下。

    曲師哥道:‘我不是喝醋,是代師父出氣,今日打死你這無情無義的畜生!’我從窗子裡跳出去,伏在陳師哥身上,叫道:‘大師哥饒命,大師哥饒命!’曲師哥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第二天師父把我們三個叫去。

    我害怕得很,不敢瞧師父的臉,後來一轉頭,見到師父神氣很難過,像要哭出來那樣,隻是問:‘為什麼?為什麼?’陳師哥說:‘大師哥見到我跟小師妹好,他吃醋,要打死我。

    ’師父歎道:‘靈風,命中是這樣,那沒有用的。

    ’說着不住搖頭。

    我哭了出來,跪在師父面前,說道:‘師父,是我不好,求你不要責罰大師哥。

    ’師父說:‘靈風,你為什麼要背“何況到如今”這兩句詞?為什麼要責問超風,說她欺騙我,說她答應了一輩子服侍我,卻又做不到?哼,你一直在偷聽我們說話!黃老邪跟人說話,有人偷聽,黃老邪會不知道嗎?嘿嘿,你太也小觑我了。

    我有什麼氣要出?要出氣,難道我自己不會?我可沒派你去打人!我如派你打人,是我吃醋了。

    玄風,超風,你們出去!’就這樣,師父用一根木杖,震斷了曲師哥的兩根腿骨,向衆同門宣稱:‘曲靈風不守門規,以後非我桃花島弟子。

    ’命啞仆将他送歸臨安府。

     “從此以後,師父不再跟我說話,也不跟陳師哥說話,再不傳我們功夫。

    他不久就去了慶元府、臨安府,再過兩年,忽然娶了師母回來。

    師母年紀很輕,和我同年,我們兩個都屬猴。

    師母相貌好美,皮色又白又嫩,就像牛奶一樣,怪不得師父非常愛她,常帶她出門。

    師母不會武功,但挺愛讀書寫字。

    有一次中秋節,師母備了酒菜,招衆弟子過中秋,師父喝得大醉,師母進廚房做湯,師父喃喃說醉話:‘再沒人胡說八道,說黃老邪想娶女弟子做老婆了吧?靈風呢?我不怪他啦!他人好嗎?腿怎樣了?’ “師母比我還小幾個月,是十月份的生日。

    她待我很好,有一天跟我說:‘師父常贊你很乖,對他很有孝心。

    又說你身世很可憐,要我待你好些。

    師父不懂女孩子的事,從小将你帶大,很多事都照顧不到,很過意不去。

    你有什麼事,要什麼東西,隻管跟我說好了。

    ’我聽得流了眼淚,說道:‘師父已經待我很好很好了。

    他跟你成親,我們見到他很開心,衆弟子個個為他高興。

    ’師母說:‘這次師父跟我出門,得到了一部武學奇書《九陰真經》,以你師父的武學修為,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但其中有一段古怪文字,叽哩咕噜的十分難懂。

    你師父素來好勝,又愛破解疑難啞謎,跟我一起推考了好久,還沒解破,以緻沒時候教你們功夫。

    ’她指指桌上的兩本白紙冊頁,說道:‘這就是《九陰真經》的抄錄本,其實桃花島武功有通天徹地之能,又何必再去理會旁人的武功。

    唉!武學之士隻要見到新鮮的一招半式,定要鑽研一番,便似我們見到一首半首絕妙好詞,也定要記在心中才肯罷休。

    ’ “我将這番話跟賊師哥說了,他說:‘中秋節那晚,師父流露了心聲,似乎對大師哥恩情未斷,可能讓他重歸師門。

    大師哥一回來,我就沒命。

    賊妹子,我們這次真的做一次賊,把師父那部《九陰真經》去偷來,練成了上乘武功,再歸還師父,那時連師父都不怕,大師哥更加不用忌憚。

    ’我竭力反對,說要去禀告師父。

    這賊師哥當真膽大妄為,當晚就去将經書偷了來,可是隻偷到一本。

     “師父這些日子中,老是擡起了頭想事,我看也不是想着作詩填詞,兩隻手的手指不住扳動。

    我跟陳師哥說起,他說師父得到了《九陰真經》,正在細想經上的功夫。

    師父這些日子中沒教我們功夫,甚至話也不大說,滿腹心事似的。

    我瞧他頭上白頭發一根根的多了起來,心裡很為他難過。

    陳師哥說,那天晚上他見到師父手裡拿着一本真經的抄本,走向試劍亭,口中喃喃地不知說什麼,仰起了頭。

    陳師哥對面走來,叫了聲‘師父!’師父似乎沒見到他,也好像沒聽見,自管自地筆直向前走去。

    陳師哥忙避在一旁,走向師父的書房,悄悄進去,見到真經的抄本便放在桌上,不過隻有一本,另一本師父手裡拿着。

    隻因為師父思索經上的功夫想得出了神,陳師哥才能鑽空子,把真經下卷的抄本偷了來。

    否則師父這麼精明能幹,陳師哥怎偷得到手? “他還想再去偷另一本,我說什麼也不肯了,說偷一本已經對不起師父,還想再偷,簡直不是人了。

    師父待我們這樣好,做人要有點良心。

    賊師哥說:‘待你自然很好,待我有什麼好?’我說:‘你再要去偷,我就在師父屋子外大叫:有人來偷《九陰真經》啦!有人來偷《九陰真經》啦!’” 她想到這裡,情不自禁地輕輕叫了出來:“有人來偷《九陰真經》啦!師父,師父!” 郭靖微微一驚,問道:“偷什麼《九陰真經》?”梅超風不禁失笑,忙道:“沒什麼,我随口說說。

    ”園中梅花香氣暗暗浮動,她記起了桃花島上的花香:“賊師哥害怕得很,當晚我們就離開了桃花島,乘海船去了普渡山,在海邊的一個岩洞中躲了起來,接連幾天,他翻看真經的手抄本下卷,皺起了眉頭苦苦思索。

    我見手抄本上的字迹是師母寫的。

    賊師哥說:‘我們錄一個抄本下來,再把原抄本還給師父,但怎麼還去?’我說:‘去桃花島!’師哥說:‘賊妹子,你要命嗎?還敢再去桃花島?’我們不敢在普渡山多耽,終究離桃花島太近。

    過得一個月,我們乘船去了中土,在慶元、上虞、百官、餘姚這些地方東躲西藏地躲了幾個月,逃到了臨安、嘉興、湖州、蘇州這些地方的河浜裡,水鄉裡小河小溪千條萬條,我們白天躲在船裡,緊緊上了門闆,師父、師弟他們再也見不到我們,也不會讓曲師哥撞上了。

     “我跟師哥兩個一起翻看經上的功夫。

    真經上寫滿了各種厲害的武功,開頭就是‘九陰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