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風雪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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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鐵山之中,哪裡再拉得回來?他漲紅了臉連奪三下,槍尖始終脫不出對方雙掌的挾持。

    那道人哈哈大笑,忽然提起右掌,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格的一聲,楊鐵心隻覺虎口劇痛,急忙撒手,鐵槍已摔落雪地。

     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得罪了。

    請教貴姓。

    ”楊鐵心驚魂未定,随口答道:“在下便姓楊,草字鐵心。

    ”道人道:“楊再興楊将軍是閣下祖上嗎?”楊鐵心道:“那是先曾祖。

    ” 那道人肅然起敬,抱拳道:“适才誤以為兩位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卻原來竟是忠良之後,當真失敬,請教這位高姓。

    ”這時郭嘯天已搶到兩人身邊,拄戟在地,說道:“在下姓郭,賤字嘯天。

    ”楊鐵心道:“他是我的義兄,是梁山泊好漢賽仁貴郭盛頭領的後人。

    ”那道人道:“貧道可真魯莽了,這裡謝過。

    ”說着又施了一禮。

     郭嘯天與楊鐵心躬身還禮,說道:“好說,好說,請道長入内再飲三杯。

    ”楊鐵心一面說,一面拾起鐵槍。

    道人笑道:“好!正要與兩位喝個痛快!” 包惜弱與李萍挂念楊鐵心與人争鬥,提心吊膽地站在門口觀看,見三人釋兵言歡,心中大慰,忙入内整治杯盤。

     三人坐定,郭楊二人請教道人法号。

    道人道:“貧道姓丘名處機……”楊鐵心叫了一聲:“啊也!”跳起身來。

    郭嘯天也吃了一驚,叫道:“遮莫不是長春子嗎?”丘處機笑道:“這是道侶相贈的賤号,貧道愧不敢當。

    ”郭嘯天道:“原來是全真派大俠長春子,真是有幸相見。

    ”兩人撲地便拜。

     丘處機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官府追得甚緊,兩位忽然相招飲酒,這裡是帝王之都,兩位又不似是尋常鄉民,是以起了疑心。

    ”郭嘯天道:“我這兄弟性子急躁,進門時試了道長一手,那就更惹道長起疑了。

    ”丘處機道:“常人手上哪有如此勁力?我隻道兩位必是官府鷹犬,喬裝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貧道。

    适才言語無禮,委實魯莽得緊。

    ”楊鐵心笑道:“不知不怪。

    ”三人哈哈大笑。

     三人喝了幾杯酒。

    丘處機指着地下血肉模糊的人頭,說道:“這人名叫王道乾,是個大漢奸。

    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慶賀生辰,他竟跟金人勾結,圖謀侵犯江南。

    貧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幹了。

    ”楊郭二人久聞長春子丘處機武功卓絕,為人俠義,這時見他一片熱腸,為國除奸,更是敬仰。

    兩人乘機向他讨教些功夫,丘處機直言無隐。

     楊家槍法乃兵家絕技,用于戰場上沖鋒陷陣,固所向無敵,當者披靡,但以之與江湖上武學高手對敵,畢竟尚有不足。

    丘處機内外兼修,武功雖未登峰造極,卻也已臻甚高境界,楊鐵心又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卻是丘處機見他出手不凡,暗暗稱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槍法使完,以便确知他是否楊家嫡傳,倘若真的對敵,數招之間就已把他鐵槍震飛了;當下說明這路槍法的招數本意用于馬上,若是步戰,須當更求變化,不可拘泥成法。

    楊郭二人聽得不住點頭稱是。

    楊家槍是傳子不傳女的絕藝,丘處機所知雖博,卻也不明槍法中的精奧,當下也向楊鐵心請教了幾招。

     三人酒酣耳熱,言談投機。

    楊鐵心道:“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真是平生幸事。

    道長可能在舍下多盤桓幾日嗎?”丘處機正待答話,忽然臉色一變,說道:“有人來找我了。

    不管遇上什麼事,你們無論如何不可出來,知道嗎?”郭楊二人點頭答應。

     丘處機俯身拾起人頭,開門出外,飛身上樹,躲在枝葉之間。

     郭楊二人見他舉動奇特,茫然不解。

    這時,隻聽得門外朔風虎虎,過了一陣,西面傳來隐隐的馬蹄之聲,楊鐵心道:“道長的耳朵好靈。

    ”又想:“這位道長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但若與那跛子曲三相比,卻不知是誰高誰下?”又過一會,馬蹄聲漸近,隻見風雪中十餘騎急奔而來,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沖到門前。

     當先一人突然勒馬,叫道:“足迹到此為止。

    剛才有人在這裡動過手。

    ”後面數人翻身下馬,察看雪地上的足迹。

     為首那人叫道:“進屋去搜!”便有兩人下馬,來拍楊家大門。

    突然間樹上擲下一物,砰的一聲,正打在那人頭頂。

    這一擲勁力奇大,那人竟為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

    衆人一陣大嘩,幾個人圍住了大樹。

    一人拾起擲下之物,驚叫:“王大人的頭!” 為首那人抽出長刀,大聲吆喝,十餘人把大樹團團圍住。

    他叫出一聲口令,五個人彎弓搭箭,五枝羽箭齊向丘處機射去。

     楊鐵心提起鐵槍要出屋助戰,郭嘯天一把拉住,低聲道:“道長叫咱們别出去。

    要是他寡不敵衆,咱們再出手不遲。

    ”話聲甫畢,隻見樹上一枝羽箭飛将下來,卻是丘處機閃開四箭,接住了最後一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擲下來,隻聽得“啊”的一聲,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馬,滾入草叢。

     丘處機拔劍躍下,劍光起處,兩名黑衣人已然中劍。

    為首的黑衣人叫道:“好賊道,原來是你!”刷刷刷三枝短弩随手打出,揮動長刀,勒馬沖來。

    丘處機劍光連閃,又兩人中劍落馬。

    楊鐵心隻看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自己也練過了十年多武藝,這位道爺出劍如此快法,别說抵擋,連瞧也沒能瞧清楚,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送了性命了。

     但見丘處機來去如風,正和騎馬使刀那人相鬥,那使刀的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為威猛,他下屬紛紛上前助戰。

    再鬥一陣,郭楊兩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那使刀軍官纏鬥,捉空兒或出掌擊、或以劍刺,殺傷對方一人,用意似要把全部來敵盡數殲滅,生怕傷了為頭之人,餘黨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殺了。

     隻過半頓飯時間,來敵已隻剩下六七名。

    那使刀的知道不敵,撮唇唿哨,撥轉馬頭就逃。

    丘處機左掌前探,拉住他馬尾,手上使勁,身子倏地飛起,還未躍上馬背,一劍已從他後心插進,前胸穿出。

    丘處機抛下敵屍,勒缰控馬,四下兜截趕殺,但見鐵蹄翻飛,劍光閃爍,驚呼駭叫聲中,一個個屍首倒下,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

     丘處機提劍四顧,唯見一匹匹空馬四散狂奔,再無一名敵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郭楊二人招手道:“殺得痛快嗎?” 郭楊二人開門出來,神色間驚魂未定。

    郭嘯天道:“道長,那是些什麼人?”丘處機道:“你在他們身上搜搜。

    ” 郭嘯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來,抽出來看時,卻是那裝狗叫的臨安府趙府尹所發的密令,内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乾的兇手,着令捕快會同大金國人員,克日拿捕兇手歸案。

    郭嘯天正看得憤怒,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手裡拿着幾塊從屍身上撿出來的腰牌,上面刻着金國文字,卻原來這批黑衣人中,有好幾人竟是金兵。

     郭嘯天道:“敵兵到咱們國境内任意逮人殺人,我大宋官府竟要聽他們使者的号令,那還成什麼世界?”楊鐵心歎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國稱臣,我文武百官還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嗎?”丘處機恨恨地道:“出家人本來不可濫殺,可是一見了害民奸賊、敵國仇寇,貧道便不能手下留情。

    ”郭楊二人齊聲道:“殺得好,殺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無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見打鬥,也早逃回家去閉戶不出,誰敢過來察看詢問?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三人把十餘具屍首埋入江邊土中。

     李萍和包惜弱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迹,掃了一會,包惜弱突覺血腥之氣直沖胸臆,眼前金星亂冒,呀的一聲,坐倒雪地。

    楊鐵心吃了一驚,忙搶過扶起,連聲問道:“怎麼?”包惜弱閉目不答。

    楊鐵心見她臉如白紙,手足冰冷,不禁驚惶。

     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搭了搭脈搏,大聲笑道:“恭喜,恭喜!”楊鐵心愕然問道:“什麼?”這時包惜弱“嘤”的一聲,醒了過來,見三個男人站在周身,不禁害羞,李萍扶着她回進屋内,給她斟茶。

     丘處機微笑道:“尊夫人有喜啦!”楊鐵心喜道:“當真?”丘處機笑道:“貧道平生所學,稍足自慰的隻有三件。

    第一是醫道,煉丹不成,于藥石倒因此所知不少。

    第二是做幾首歪詩。

    第三才是這幾手不成章法的武藝。

    ”郭嘯天道:“道長這般驚人武功倘若仍算不成章法,我兄弟倆隻好說是小孩兒舞竹棒了!”三人一面說笑,一面掃雪滅迹。

    掃雪完畢後入屋重整杯盤。

    丘處機今日殺了不少金人,大暢心懷,意興甚豪。

     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地合不攏口來,心想:“這位道長會做詩,那是文武雙全了。

    ”說道:“郭大嫂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給取兩個名字好嗎?”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楊二哥的孩子叫作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兩個名字。

    ”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要記得二帝被擄之辱。

    ” 丘處機道:“正是!”伸手入懷,摸出兩柄短劍來,放在桌上。

    這對劍長短形狀完全相同,都是綠皮鞘、金吞口、烏木的劍柄。

    他拿起楊鐵心的那柄匕首,以匕尖在一把短劍的劍柄上刻了“郭靖”兩字,在另一把短劍上刻了“楊康”兩字。

     郭楊二人見他運匕如飛,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剛明白他的意思,丘處機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沒帶什麼東西,這對短劍,就留給兩個還沒出世的孩子吧。

    ”郭楊兩人謝了接過,抽劍出鞘,隻覺冷氣森森,劍刃鋒利之極。

     丘處機道:“這對短劍是我無意之中得來的,雖然鋒銳,但劍刃短了,貧道不合使,将來孩子們倒可用來殺敵防身。

    十年之後,貧道如尚苟活人世,必當再來,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如何?”郭楊二人大喜,連聲稱謝。

    丘處機道:“金人強據北方,對百姓暴虐殘殺,民心不附,其勢必不可久。

    兩位好自為之吧。

    ”舉杯飲盡,開門走出。

    郭楊二人待要相留,卻見他邁步如飛,在雪地裡早去得遠了。

     郭嘯天歎道:“高人俠士總是這般來去飄忽,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想乘機讨教,卻是無緣。

    ”楊鐵心笑道:“大哥,道長今日殺得好痛快,也給咱們出了口悶氣。

    ”拿着短劍,拔出鞘來摩挲劍刃,忽道:“大哥,我有個傻主意,你瞧成不成?” 郭嘯天道:“怎麼?”楊鐵心道:“要是咱們的孩子都是男兒,那麼讓他們結為兄弟,倘若都是女兒,就結為姊妹……”郭嘯天搶着道:“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結為夫妻。

    ”兩人伸手相握,哈哈大笑。

     李萍和包惜弱從内堂出來,笑問:“什麼事樂成這個樣子?”楊鐵心把剛才的話說了。

    兩位夫人聽了,心中都甚樂意,不住叫好。

     楊鐵心道:“咱們先把這對短劍掉換了再說,就算是文定之禮。

    如是兄弟姊妹,咱們再換回來。

    要是小夫妻麼……”郭嘯天笑道:“那麼對不起得很,兩柄劍都到了做哥哥的家裡啦!”包惜弱笑道:“說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裡呢。

    ”當下郭楊二人換過了短劍,分别交由李萍與包惜弱收好,郭氏夫婦告别回家。

    其時指腹為婚,事屬尋常,兩個孩子未出娘胎,雙方父母往往已代他們定下了終身大事。

     楊鐵心把玩短劍,自斟自飲,不覺大醉。

    包惜弱将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盤,見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雞入籠,待要去關後門,隻見雪地裡點點血迹,橫過後門。

    她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這裡還有血迹沒打掃幹淨,要是給官府公差見到,豈不是天大禍事?”忙拿了掃帚,出門掃雪。

     那血迹直通到屋後林中,雪地上留着有人爬動的痕迹,包惜弱愈加起疑,跟着血迹走進松林,轉到一座舊墳之後,隻見地下有黑黝黝的一團物事。

     包惜弱走近看時,赫然是具屍首,身穿黑衣,便是剛才來捉拿丘處機的人衆之一,想是他受傷之後,一時未死,爬到了這裡。

    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來掩埋,忽然轉念:“别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這時過來撞見。

    ”鼓起勇氣,過去拉那屍首,想拉入草叢之中藏起,再去叫丈夫。

    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屍首忽然扭動,跟着出聲呻吟。

     包惜弱這一下吓得魂飛天外,隻道是僵屍作怪,轉身要逃,可是雙腳就如釘在地上一般,再也動彈不得。

    隔了半晌,那屍首并不再動,她拿掃帚去輕輕碰觸一下,那屍首又呻吟了一下,聲音甚為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

    定睛看時,見他背後肩頭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裡,箭枝上染滿了血污。

    天空雪花兀自不斷飄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層白雪,隻須過得半夜,便凍也凍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隻要見到受了傷的麻雀、田雞、甚至蟲豸螞蟻之類,必定帶回家來妥為喂養,直到傷愈,再放回田野,倘若醫治不好,就會整天不樂,這性情大了仍然不改,以緻屋子裡養滿了諸般蟲蟻、小禽小獸。

    她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村學究,按着她性子給她取個名字,叫作惜弱。

    紅梅村包家老公雞老母雞特多,原來包惜弱飼養雞雛之後,決不肯宰殺一隻,父母要吃,隻有到市上另買,家裡每隻小雞都是得享天年,壽終正寝。

    她嫁到楊家以後,楊鐵心對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甚為憐愛,事事順着她性子,楊家後院自然也是小鳥小獸的天下了。

    後來楊家的小雞小鴨也慢慢變成了大雞大鴨,隻是她嫁來未久,家中尚未出現老雞老鴨,但大勢所趨,日後自必如此。

     這時她見這人奄奄一息地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起,明知此人并非好人,但眼睜睜地見他痛死凍死,無論如何不忍。

    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無奈楊鐵心大醉沉睡,推他隻是不動。

     包惜弱心想,還是救了那人再說,當下撿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創藥,拿了小刀碎布,在竈上提了半壺熱酒,又奔到墳後。

    那人仍伏着不動。

    包惜弱扶他起來,把半壺熱酒給他慢慢灌入嘴裡。

    她自幼醫治小鳥小獸慣了的,對醫傷倒也有點兒門道,見這一箭射得甚深,胡亂拔出,隻怕當時就會噴血斃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終不可治,于是咬緊牙關,用鋒利小刀割開箭旁肌肉,拿住箭杆,奮力提出。

    那人慘叫一聲,暈了過去,創口鮮血直噴,隻射得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點,那枝箭終于拔出了。

     包惜弱心中突突亂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創口,用布條緊緊紮住。

    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轉,可是疲弱無力,連哼都哼不出聲。

     包惜弱吓得手酸足軟,實在扶不動這大男人,靈機一動,回家拿了塊門闆,把那人拉到闆上,然後在雪地上拖動門闆,就像拉雪車般将他拖回家中,放入柴房。

     她忙了半日,這時心神方定,換下污衣,洗淨手臉,從瓦罐中倒出一碗适才沒喝完的雞湯,一手拿了燭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漢子。

    見那人呼吸細微,并未斷氣。

    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雞湯喂他。

    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劇烈咳嗽。

     包惜弱吃了一驚,舉燭台瞧去,燭光下見這人眉清目秀,鼻梁高聳,竟是個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

    她臉上一熱,左手微顫,晃動了燭台,幾滴燭油滴在那人臉上。

     那人睜開眼來,蓦見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當前光景,宛在夢中,不禁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