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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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有自從故鄉像逃囚似的再跑回T地,心裡清涼涼地,像是把一切的牽挂全行割斷了。

    自然,他的簡單的心中蘊藏着深重的苦悶,而所有的破壞,所有的崩潰,&hellip&hellip使他完全明白,在他從小時生長的一片土地上已起了重大變化,那裡如今是一片凄慘,紛亂的戰場。

    臨走頭一天,他到他爹的土堆前灑下幾滴淚,又去村北的亂墳堆裡找着了徐老師的墳看了一回,他的心上方覺得安貼。

    因為他知道,再一次到那個繁華複雜的地方中去,怕輕易難得有重回的一日!說不出為什麼,有這個預先的斷定。

    而依戀故鄉的一種心理,可在那兩個死去的老人墳前,漸漸淡了下去。

    他這次回來想不到是為那些老舊的人們送葬,憑吊,更沒料到那活跳的年輕鄰居給人家做了犧牲! 他懷着這麼一個沉重決斷的心,重複到那大地方去營幹他的生活。

     他曾把自己說不清的意念向杜家兄妹說過,杜烈聽了并不驚奇,他像演說似的,在那個小屋的黃電燈底下也告訴出大有沒曾聽過的許多話。

     于是這原是很老實的農人也獲得不少的新知識。

    他卻不像杜烈一樣。

    他雖然還不會從大道理上去評判一件事,或一種議論的對與不對,可是他也不輕易聽人說,凡事他自己要有點老實的酌量。

     杜烈很知道這位奚大哥的性格,他不深說,然而大有的精神卻平添上一種新異的激動。

     就在他由鄉下回來的一個月裡,每天的酒量漸漸減少,卻老是好在住工的時候,吸着旱煙像想什麼事。

    有時雖然拉着座兒飛跑,一到人車不很擁擠的街道上,那種引起他尋思的各種話就蓦地逗上心來。

     他有時在自己心裡想:&ldquo這些話,&mdash&mdash這新鮮的道理,不應該對我這等人說?自己與杜家兄妹究竟不是一種模子的人,他們在外邊久了,什麼像都在行,又識得字,會看報,聽懂人家的許多話。

    而且他們是正在給東洋人幹活,對呀!他們應該抖起點勁來,預備着!&hellip&hellip他是從小便靠着工錢吃飯的呀。

    &hellip&hellip&rdquo這樣尋思是要把他自己比較出與杜烈不同的地方,也想要把自己的心意開拓到那些新鮮的議論之外。

    一時想:自己不是杜烈那樣人,原是靠着田地吃碗粗飯的農人,會聽他這些話?年輕,不老成,&hellip&hellip他起初暗地裡給杜烈這些批評,奇怪的是他這麼想的信念可堅持不了許久。

    因為在這邊既有時時的觸動,又加上在故鄉時記憶上的刺激,&hellip&hellip他的田地在哪裡?他的力氣用到哪個地方去?他所獲得的是什麼?于是,&hellip&hellip聽到杜烈揚着眉毛說的那些道理,便一層層在他的心中攪動起來。

     他的精神擾動得利害,雖有上好的白幹也不能像從前時容易替他把心事打出去。

     自從回來後,他明白自己的淺陋和迂拙。

    從杜烈與他的妹子以前不肯多說的許多話裡,他才漸漸知道:為什麼日本工廠肯花一天萬把塊大洋的工錢;為什麼自家的鄉村是那樣的衰落;為什麼抵抗不了外國貨,與外國人老是欺負自己人,&hellip&hellip一經少少說開,便是大有也得點頭的事實,&mdash&mdash這等事實,大有在從前卻是想不到的。

     日子延下去,他本要努力把自己開拓到杜家兄妹的議論外的希望漸漸消滅了。

    所以,每當杜烈同他說起這類話,他總是注意聽。

     新鮮的理論使他漸漸忘了自己的年齡與舊日的事情。

     正是深秋的一個下午,馬路兩旁的樹木上已有好多病葉飄到地上作凄慘的呻吟,行人道上有些穿種種新樣衣服的男女,有的還披上毛絨長巾,顯見出這匆匆時光已漸逼近冬令了。

    海岸上早沒有多少閑人,隻有些小孩子爬到淺灘的石堆上挖石蟹,找貝殼。

    沿海岸走去漸漸出了市外。

    沙灘上才幾天還是青年男女裸露身子互相追逐的地方,現在隻是幾間木屋與破劃子,冷靜地在聽着吞吐的浪聲。

    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