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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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的時間,已經把這村中的老少變成現在的情形。

    他低着頭更記起那年在陵坡上聽大傻的話,&hellip&hellip在陵那邊溝底中受凍的一夜,就是那個第二天見過徐利,也許&hellip&hellip他迷亂地想着,腳下被一塊尖石絆了一交,幾乎跌倒。

    肩上的杠子向一邊歪動,前面一個黑臉絡腮胡子的人回過臉來道: &ldquo夥計,小心點!要大家都用力呀!&hellip&hellip&rdquo 大有恍然,如從睡夢裡醒過來,隻好把一切的悲感抛在心外,換了肩頭與擡夫一齊用勁。

    他們向一邊轉的小路上走去。

     快要下葬了,天氣變得更壞,雨像麻杆似的濕透了各人的單衣。

    雖然連同送葬的人都下手,也來不及即刻把棺木放到土圹裡去。

    正在大家紛忙時候,從陵下面跑上一個老人,跑得氣都喘不過來。

    到小松樹旁邊倚着樹根蹲下去,大家喊着&ldquo魏胡子來的這麼巧!&hellip&hellip&rdquo 大有想不到在這裡會能遇到這位令人歡喜的&ldquo老江湖&rdquo。

     隻有他的濃密的上胡由黑色變成蒼白,并且連腮上也滿生着這樣的短刺,驟然一見,确是老了許多。

    臉上天然的滑稽趣味也減少了。

    他在雨絲中張着口說: &ldquo哎呀!從早上到現在,隻喝了一口開水,趕了三十裡的路,到鎮上才知道他老人家是檢了今天的好日子!死了,&mdash&mdash這死是早晚的事,咱這老朋友,頭一個月我來看他,沒有幾天的活力。

    &hellip&hellip我冒着雨跑,還好,棺還沒下去。

    &hellip&hellip&rdquo 他斷續着說,兩顆凄涼的老淚從連腮胡子上掉下來。

     &ldquo倒遇着這樣的天氣,真像老陳一輩子就是陰陰沉沉地混!&hellip&hellip那不是奚老大,從外頭跑回來送葬嗎?&rdquo 大有走近了一步。

     &ldquo也是遇的巧,我到家兩天了。

    魏二爺,你還結實!想不到年歲差不多,陳莊長卻熬不過你呀。

    &rdquo &ldquo唉!你怎麼了,又回來?哦!&hellip&hellip待會我告訴你,沒有好事。

    我這兩天心緒壞極了,連聽說的,沒件使人好過的事!老的應該死,還有年輕的哩?&hellip&hellip哎!&rdquo 這素來活潑的老人這時真像一個淚人了,盡着用布衣袖子揩眼淚,鼻涕,連臉上的雨點,把衣袖全濕透了。

    大有雖也陪他難過,卻奇怪他哭得這麼利害!從前隻見過魏胡子惹人發笑的開口,誰也不容易看他皺皺眉頭,哪裡想到這老人在陳莊長的墳圹前這樣難過。

     雨落成大點了,由松,柏,白楊葉子上流下來的水聲像奏着凄清的音樂。

    送葬的人們來不及再說閑話,在潇潇飒飒的山雨聲中一齊用力。

    大有也背起下棺的粗繩子,把那輕輕的黑色棺木,連起大家的手力,送埋在深黑的地底。

    蓋墳頂的時候,陰雲愈厚,陵上的雜樹太多,映罩得四周漸漸有了黑影。

    于是凄戾的銅喇叭重複吹起。

    工作,工作,合力的工作,埋葬了這個過去的,老邁的,辛苦郁痛的老人屍骨。

    雨聲中清冽的秋風從地下直往上卷,打着抖抖動搖的樹葉,夾雜着衆人的凄歎,把這個原是荒冷的陵頂點綴出不少生氣。

    喇叭聲還沒止住,墳已蓋好。

    在土堆旁焚化了一些紙锞,雖隻有一團明暖的火焰,卻能抵抗住風雨的壓迫。

    那一突突地光明跳躍,映着每個人的幽涼面色,都現出葬埋工作後的慰安!大有歇一歇,退出這一片雜樹叢,向陰陰的空中吐口氣。

    往東看,在一瞬間,一個弧形的半明的彩虹浮現在暗雲中間,雨腳在那方一道道地下垂着,像是彩虹邊倒挂的匹練。

    淡褐色,黃色,微紅的重環,若隐若現。

    他本無意看這樣因天氣而來的空中變化,可是這風雨聲中黃昏時的東方虹影,卻仿佛在凄涼的葬禮後,引起他心底的一線期望! 然而他是不能解說的,他隻覺得這是昏暗中難得的微光! 他們在黑影模糊中走下陵來,大有才聽見魏二顫抖着聲音訴說昨天也是徐利的好日子!因為他到城裡做買賣,眼看着許多有槍的人把他押到東沙場去,并且還貼了滿街的白紙告示。

    就這樣,魏二在一家小客店裡喝了一夜的冷酒。

     大家在崎岖的石子路上打着冷顫,然而他們的心卻似粘合成一個了! 有風有雨的這一晚上誰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