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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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鐘頭,他看着左右的空車拉走了不少。

    再想等進飯店去的闊女人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出來,他懶洋洋地擡着兩條腿向那條明亮的大馬路走去。

    越是空車,越覺得兩臂上的無力。

    夜深了,海風挾着微微的涼意。

    正是跳舞場與咖啡店中生意旺盛的時間,滿街上是異國的與本國的男女,谑浪笑語着走來走去。

    女的多半光露着項,背,有的連襪子也不穿,薄紗的胸前垂動着乳峰,耳邊與手指上閃耀着晶光的飾物。

    他沿着馬路邊不敢快跑,時時向東面,西面,遠望着大玻璃窗内的陳設。

    如小山似的各種酒瓶,如擺花瓶似的香煙,點心,銀樓中黃白光氣的眩耀,鐘表行櫥窗的奇形異狀,大肚皮外國人啣着拇指大的黑煙在洋行門口閑談,三五個西裝少年口裡哼着&ldquo&hellip&hellip在城樓&rdquo的腔調,有的還叫着&ldquo我愛你&rdquo。

    半空中紅,綠,藍的強度的鈉光燈,像高閃着妖怪的大眼。

     這一晚上他的運氣分外壞,在大街上尋覓了半晌沒找到顧主。

    有幾個酒醉後的外國兵,他怕事不敢上去兜攬生意。

    時候久了,拖了空車從大馬路轉到西頭鐵路上的虹橋下面。

    那裡沒有很多的燈火了,橋下面是交互錯綜的鐵道,有空車,也有裝貨物的車停在道上。

    汽笛時時尖叫着,火車頭來回慢慢地拖動。

    橋下一盞大電燈高懸在白木柱子頂上,如同植立着一個瞪大眼睛的死屍。

    橋上有三五個行人,懶懶地來往。

    這裡有的是鐵,鋼,機件的撞響,卻沒有柔靡音樂的伴奏。

    幽幽的白電光下是成堆,成包的物品,木片,食糧,煤,鐵。

    鐵道中間盡是煤屑,石塊,空氣也特别的重濁,不似海岸上飯店門外那樣清新。

    大有想着心事,無意中拖着車子到這邊來。

    他向着橋上望了一會,知道在這裡再候上半夜也沒主顧,便沿着石條砌的路邊一直向南去。

    右面可以時時看見慢慢蠕動的龐大車頭,左面是一些貨棧,堆房,小客店類的房屋。

    愈向南走,那有高高的尖鐘樓的車站愈看得分明了。

    木栅外安放着十幾輛沒有燈火的汽車,站台上卻很冷落。

    大有輕易不到車站上拉座,因為争着拉客,拖行李,還得挨警察棍子的事,他幹不慣。

    這時因為在大街上沒了生意,方随着腳步走來,擡頭望望那白面的大鐘,短針快要到十一點了,站外漸漸有人來回溜達,他知道夜車快要進站。

    &ldquo碰一回吧,實在還沒有,隻可少交兩角錢的車份。

    &rdquo他想着,把車子擠到對車站的小公園一旁的車林中去。

     不過半點鐘,夜行車響動,一節節蠕行的長身由東邊鐵道拖到站内。

    雖然人聲喧鬧了一陣,究竟是時間稍晚了,旅客并沒有多少。

    大有把自己的車拉到站門的石階下,時時防備那條黑白短棍在頭上舞動。

    他好容易拉到一個女座,是三十幾歲的鄉間女人,用紅布小被包了穩睡的小孩,沒有許多行李,看樣子像是常住在這裡的。

    他從人叢中把車子調過來,因為前面正有一輛汽車開動,一時還不及邁步快跑。

    匆促中有兩個身影從汽車旁挨過去,大有幾乎要喊出來,怕有錯,把到舌尖的話咽下去。

     兩個相并而行的人影,無疑是從車站裡出來的。

    一男,一女,女的穿件淺藍色布旗袍,剪短了頭發,從側面看去,大有斷定是杜英,雖然近來不常見她,走法與體段不會認錯。

    男的在左手,看不很清楚,一身白色短褲褂,左手上搭着一件夏布大衫,因為沒戴草帽,清癯的面形象是見過的一個人,沒敢即時招呼,他們卻緊挨着身子轉過小公園向西南的斜路走去。

    及至汽車開動,一片人力車橫亂着跑,早已隔斷了大有注視的目力。

    車上的女人連聲催着他走,像有急事,大有隻好怏怏地沿着向繁華街道的馬路跑去。

     一個疑團沉在他的心中:她與杜烈住在市外,這麼深夜,明天不是禮拜還得上工,怎麼同野男人坐火車到市裡來?難道杜烈就不理會?也許是偷出來的?大幾歲心眼兒更多,在這地方不是鄉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學出本事來。

    聽人說,年輕姑娘有自己的本領勾引男子,她怕不是那麼一回事?&hellip&hellip 他一路上雖然拉動車子飛跑,卻沒忘了這件事。

    又懊悔早拉上座,不然倒可以拖着車子追上去,看她怎麼說。

    大有到這裡混了兩年多,雖是見過不少的事情,不過他的老成保守的習性還沒完全去掉。

    為了生活,他也贊同女人們得跑出來掙錢,卻看不慣她們那樣自由的神氣。

    姑娘們無緣無故便同男子混在一處,至少,他對這種事覺得耽憂。

    想不到這夜裡遇見杜英與不知什麼樣的青年鬼鬼祟祟地向市内跑,他認為與她哥哥的交誼分上也不應該把這事秘起來。

     把抱孩子的女人送到住處,多掙了兩角車錢,他一點不含糊,轉着大彎子到車廠交了當天的車份,再往家裡去。

     本來太晚了,躺在妻的裸體身旁老是不能安睡,盡着想杜英的事。

    極想判明那個男子是誰,的确見過,卻說不出來。

    他屢屢用手指敲着光頭頂,格外煩躁,蚊子不住地在屋子裡飛,初出的月光靜靜地映到身上。

     他仿佛被一種俠義心的迫壓,決定明天十二點到杜烈家去一趟,雖然還沒想好要怎樣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