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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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床的團屋裡,他伯父躺在暗淡的燈光旁邊,吞噴着一種異樣氣味的麻醉藥,并沒向他問話。

    他知道這位怪老人的性格,在過瘾時候不願意别人對他說什麼。

    徐利低着頭站在床邊等待那一筒煙的吸完。

     名叫玄和的徐老秀才,這十年以來變成一個怪人了。

    他從前在村子裡是唯一念書多的&ldquo學問人&rdquo,直到清末改考策論,他還下過兩回的大場。

    那時他不但是把經書背得爛熟,更愛看講究新政的書籍,如《勸學篇》,《天演論》,以及《格緻入門》那些書。

    及至停了科舉,自己空負有無窮的志願,卻連個&ldquo舉人&rdquo的頭銜拿不到手。

    這一處那一處的教學生,又不是他的心思。

    所以,他咬着牙不教子侄念書,自己終天嘟嚷着陶詩與蘇東坡的《赤壁賦》,鴉片也在那個期間成了瘾。

    本來不是很多的産業,漸漸凋落下去。

    民國以後,他索性什麼地方都不去。

    與陳老頭還談得來,眼看着那識時務的老朋友也逐漸辦起地方事來,他便同人家疏淡了。

    在他的破院子中蓋起了一座小團瓢,他仿着舟屋的名目叫做&ldquo瓢屋&rdquo。

    于是這用泥草茅根造的建築物成了他自己的小天地。

    一年中全村的人很難遇到這老秀才一次。

    徐利的叔伯哥哥在鎮上當店夥,兩個兄弟料理着給人家佃種的田地。

    這位老人便終天埋沒在黑屋子裡。

    時候久了,他幾乎被村人忘掉。

    陳莊長終天亂忙,難得有工夫找他談話;況且談勁不大對,自然懶得去。

    因此這老人除去常見徐利與他的兒子以外,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他也從實忘掉了人間。

    一盞鴉片燈與幾本破書成了他的親密的伴侶。

     直待老人的煙瘾過足,徐利才對他報告了一天的經過。

    老人用顫顫的尖指甲拍着大腿道:&ldquo這些嗎,&mdash&mdash不說也一個樣!橫豎我不稀罕聽。

    &mdash&mdash你能照應着奚家那小子倒還對,奚老二是粗人,比起這下一輩來可有血性的多。

    咳,&lsquo英雄無用武之地&rsquo!&hellip&hellip&rdquo 伯父常說的話聽不大清,所以末一句徐利也不敢追問。

    方要轉身出去吃晚飯,他伯父将兩片沒血色的嘴唇努一努,又道: &ldquo修路,&hellip&hellip造橋是好事,好事罷了!我大約還能看見這些小子把村子掘成灣,揚起泥土掏金子,總有那一天。

    &hellip&hellip&lsquo得歸樂土是桃源&rsquo!老是不死,&hellip&hellip可又來,老的死,小的受,年輕的擡轎子,找不到歇腳的涼亭,等着看吧!我說的是你!&hellip&hellip年輕,等着,等着那天翻地覆的時候,來的快,&hellip&hellip本來一治一亂&hellip&hellip是容易的事。

    要瞧得真切,&hellip&hellip看吧!&rdquo 永遠是亂顫的指尖,他燒起煙來更慢。

    徐利看他伯父的幽靈般的動作,聽着奇怪言語,暫時忘記了肚皮裡的饑餓。

    他呆呆地從他伯父的瘦頭頂的亂發上,直往下看到卷在破毛氈裡一雙小腳。

    那如高粱稭束成的身體,如地獄畫裡餓鬼的面貌,在這一點微光的小團屋裡,幽森,古怪。

    徐利雖然年輕,可也覺得與他說話的不是幼小時見慣的穿長衫拿白摺扇,邁着方步的伯父,而是在另一世界中的精靈。

     好容易一個煙泡裝在烏黑的煙鬥上,他偏不急着吸,忽然執着紅油光亮的竹槍坐起來,正氣地大聲說: &ldquo别的事都不要緊,一個人隻能作一個人自己的打算。

    現在更管不了,除去我,&hellip&hellip别人的事。

    日後你得商量商量奚家那小子,我死後能與你奚二叔埋在一塊地裡才對勁。

    &hellip&hellip我清靜,&mdash&mdash實在是冷靜了一輩子,我不答理人,人也不願意答理我,獨有與你奚二叙&mdash&mdash那位好人,還說得來,你得辦一辦,别人與那小子說不對。

    &hellip&hellip這是我現在的一件心事,你說起他就趁空&hellip&hellip&rdquo 他重複躺下去,不管聽話的還有什麼回覆。

    &ldquo去吧!&rdquo簡單的兩個字算是可以準許這白費了一天力氣的年輕人去吃他的冷餅。

     退出來,徐利添上一層新的苦悶。

    與奚二叔葬在一塊地裡?不錯,是奚家還沒賣出的茔地,卻要葬上一個姓徐的老秀才,這簡直是大大的玩笑。

    就是大有願意,兄弟們卻怎麼說?照例沒了土地的應該埋在舍田裡,村南有,村北也有,雖然樹木很少,是大家的公葬地處,誰也挑不出後人的不是。

    這樣倒黴的吩咐怎麼交代?他走出團瓢籲一口氣,向上看,彎得如秤鈎的新月剛剛從東南方上升。

    那薄亮的明光從遠處的高白楊樹上灑下來,一切都清寂得很。

    堂屋裡聽得到兩三個女人談話,他猜一定是他的娘與妹妹們打發網。

    這是每個冬天晚上她們的工作,每人忙一冬可以掙兩三塊錢,晚上的工夫她們是不肯空過的。

    他走向院子東北角的草棚裡去,那邊有吃剩的幹餅。

     然而他懸懸于伯父的吩咐,腳步很遲慢。

     一陣馬蹄的快跑聲從巷子外傳過來,他知道是旺谷溝的秘密送信人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