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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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凍的土地用鐵器掘下去格外困難。

    峭冷的西北風從大野中橫吹過來,工作的農人們還是多半數沒有棉衣。

    他們憑着堅硬的粗皮膚與冷風抵抗,從清早工作到過午,可巧又是陰天,愈希望陽光的溫暖,卻愈不容易從陰雲中透露出一線光亮。

    鉛凝的空中,樹葉子都落盡了,很遠很遠的絕無遮蔽,隻是平地上的大道向前彎曲着,有一群低頭俯身的苦工幹着這樣毫無報酬的苦活。

    沿着早已撒下的白灰線,他們盡力地掘打,平土,挑開流水的路邊小溝,一切全靠你一手我一手的力氣。

    他們用這剩餘的血汗為&ldquo官家&rdquo盡力。

    三五個監工,&mdash&mdash穿制服與穿長衫的路員,戴着絨帽,拿着皮鞭,在大道上時時做出得意的神氣。

     雖然還不十分冷,但在北方十月底的氣溫中幹起活來,已須要時時呵手。

    黎明時就開始修路,一樣的手,在監工路員的大袖子裡伸不出來,農民們隻能用野中的木柴生起火來烤手。

    這樣,還時時聽到&ldquo賤骨頭&rdquo,&ldquo是官差就脫懶&rdquo的不高興的罵聲。

    他們聽慣了厲害的聲口,看慣了穿長衫的人的顔色,忍耐,忍耐,除此外還沒有别的方法可以報複!然而一個個心頭上的火焰正如幹透了的木柴一樣易于燃燒。

     數不清的形成一長串的工作者,有中年的男子,有帶胡子的老人,還有幹輕松活的十幾歲的孩子。

    木棍,扁擔,繩,筐,鐵鍁,尖镢,各人帶的食物籃子,在路旁散放着。

    他們工作起來聽不見什麼聲音,大家都沉默着,沉默着,低了頭與土地拚命!隻有一起一落的土塊的聲響。

    不過這不是為他們自己耕耘,也不是可以預想将來的收獲的,他們是在皮鞭子與威厲的眼光之下,忍耐着要發動的熱力,讓它暫時消沒于堅硬的土塊之中。

    至于為什麼修路?修路又怎麼樣?他們是毫不關心的。

     路線在頭三個月已經畫定了,到處打木樁,撒灰線,說是為了省時與省得繞路起見,于是那一條條的灰線,樹林子中有,人家的地畝内有,許多墳田中也有。

    本來不能按着從前的大道修,便有了不少的更改。

    因此,那些修路員工可有許多事情要辦了。

    暗地的請托,金錢的賄買,聽憑那些不值錢的灰線的挪動;忽然從東一片地内移到西一片地内去,忽然掃去了這一家有錢人家的墓地,到另一家的墓地上去。

    這并不是希有的事,于是灰線所到的地方便發生不少的糾紛。

    從三個月前直到現在,還沒十分定明路線的界限,而每到一處人們都得小心伺候,誰也提防着灰線忽然會落到自己的土地,墳茔之内。

    有官價,說不是白白占人家的土地,然而那很簡單,一律的不到地價少半的虛數,先用了再辦,發下錢來也許得在跑汽車的利潤有十成收入之後吧?所以,原是為了便利交通的修路,卻成了每個鄉民聽說就覺頭痛的大問題。

     有些農民明明知道是自己随着大家去掘毀自己的田地,卻仍然閉着口不敢做聲。

    這隻是一段也許長度不過兩丈初下種的麥田,把加入肥料的土壤掘發出來。

    明明是秋天已經定好的路線,卻讓出來,那都是城裡或鎮上有錢有勢力人家的地方,應該他們不敢掘動。

    所以這一條幾十裡連接中工作的農民,除了自盡力量之外,還有說不出的憤感壓在他們的心頭。

     大有頭一天病後出屋子,便随着陳莊長,徐利,跑到村南邊的六裡地外去作這共同的勞工。

    他穿了妻給他早早縫下的藍布棉袍,一頂破貓皮帽子,一根生皮腰帶,在許多穿夾衣的農民中他還顯得較為齊整。

    雖然額上不住地冒汗珠,然而他确實還怕冷。

    勁烈的風頭不住向他的咽喉中往下塞,他時時打着寒顫,覺得周身的寒毛孔像浸在冷水裡一樣。

    陳老頭不做工,籠着袖頭不住向他看,他卻強咬着牙根睬也不睬,努力扛起鐵器在徐利身旁下手。

    陳老頭從村裡帶來将近百多人,卻老跟在他與徐利的身旁。

    他不顧及别人的工作,隻是十分在意地監視着這個病後的笨漢。

    徐利究竟乖巧,他老早就知道陳老頭小心的意思,并不是專為大有病後的身體,這一生謹慎的老人自從上一次大有帶了尖刀,率領着許多推夫從外縣裡跑回來,他常常發愁。

    這匹失了性的野馬,将來也許闖下難于想象的大禍。

    他并沒有嫌惡大有的心思,然而老實根性使他對于這缺乏經驗的漢子憂慮。

    本來不想叫他出來,沒料到仍然使出他的牛性,天還沒明,他抖抖身子帶了鐵器來,非修路不可!&hellip&hellip這些事徐利是完全明白的。

     大有自己也覺得奇怪,出力的勞動之後,他覺到比起坐在土炕上仰看屋梁還适意得多。

    經過初下手時的一陣劇烈的冷顫,他漸漸拭出汗滴沾在裡衣上了。

    雖然時時喘着粗氣,面色被冷風吹着卻紅了許多。

    勞動的興味他自小時成了習慣,随時向外揮發,縱然幹着不情願的事,卻仍會從身體中掏出力量來。

     &ldquo老利,說不上這一來我倒好了病,還得謝謝這群小子!&rdquo他略略高興些,并沒管到監工人還時時從他的身旁經過。

     陳老頭看了他一眼。

    徐利道: &ldquo你這冒失鬼,說話别那麼高興!病好了不好?應該謝謝我是真的。

    &rdquo他故意将話引到自己身上。

     &ldquo謝你!誰也不必承情,還是吃了老婆的符子得的力吧?回頭再喝他媽的一碗。

    &rdquo大有大聲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