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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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小孩子時在倚壁的母親的懷中哭叫。

     蒼蠅向熱玻璃窗上盲目地亂碰,繁雜的蟬聲也稍稍沉靜了,炎威卻還是到處散布,窒息般的大氣籠住一切。

    空中,層層的雲團馳逐,疊積,發出可怕的顔色,正預示這暴風雨之夜的來臨。

     小皮在鐵道旁邊紅磚砌的小房子裡與他的同夥吃完了白薯大餅,還喝下前幾天買來的二兩高粱。

    他用冷水漱口後,伸個懶腰,卻沒将身子直起來,因為房子是那樣的低,他本想将兩臂上舉,但拳頭碰在門上框時,便又突然地落了下來。

    這使他感到無用武之地的微微不快。

    他不顧同夥們還在大嚼,便跑出來,向西方的空中,向無聲的叢林,向灰影下斜伸的槍刺,向玻璃條似的鐵軌,用飽飯後的眼光打了一個迅速的回旋之後,即時用已變成黃色的毛巾抹抹嘴,便沿着鐵軌到站中司員的宿舍去。

     宿舍距車站不過五十步遠,在楊柳與粉豆花叢中,一排七八間屋子。

    外面有鐵絲紗的木框門窗。

    小皮高興地吹着口哨,剛走到宿舍門前的大垂柳下面,早看見俞二蹲在柳根下漱口,制服已經脫下,隻穿一件無袖背心。

     “又吃過一回了,今晚上吃的真舒服。

    好酒,這一回大概是老燒鍋出的,喝一口真清爽。

    ……”小皮在柳樹下的石磴上叉着腰坐下,滿臉愉快的神色。

     “你們吃的什麼?這幾天連青菜也買不到。

    ”他又問了。

     “青菜,……我們吃的淮河鯉,昨天從市上買的,因為急于出脫,真便宜,你猜,一角二分錢一斤。

    ”旗手不在意地說完,把左手中的洋鐵杯往柳根下一掼,立起來,從腰袋中摸出一盒“哈德門”煙,抽出兩支,分與石磴上的小皮,他自己燃着了一支。

     “真會樂。

    到底你們會想法,什麼時候還會吃淮河鯉!聽說河中打死的人不少,……”小皮把香煙用指夾住,并沒想吸。

     “吓!你也太值錢了,有血的東西就不敢吃麼?虧你還當過民團,打過套筒,在這樣世界裡不吃,卻讓人血吓死?……”他夷然地說,還是那個沉定的面容,一些沒有變化。

    小皮聽了這幾句話,沒做聲。

     “我就是要享受,可不是像那些大小姐、時髦的什麼員,隻知道,……什麼都可享受。

    吃個鯉魚還是自己的血汗錢換來的,隻不要學他們,吃了魚卻變成沒血的動物。

    ” 小皮的眼楞了楞,看看從西方密雲中微透出的一線金光,點點頭道:“好,你幾時成了演說大家?了不起,這些話我有時聽見你謅,到今還不明白。

    你終天黃天霸、黑旋風一般,口說打抱不平,可惜沒有人家那一口刀,兩把大斧。

    ……” “怎麼?”旗手把左手叉在腰間,“刀,斧,要麼?到處都有,隻不要叫火車把你的兩手壓去。

    哪個地方拿不到?……”他的話還沒說清,從站上跑過來一個工役到宿舍前面立住,向旗手招手。

     “又是幹嗎?” “又有電話來,在客車前,五點五十分有東來的兵車——聽說七八列呢。

    站長叫你趕快去,有話。

    ……快了,剛打過五點半。

    ……我來的時候站長正在同下站上說話,消息不好,似乎×河橋被那邊拆斷了,……快去!……”他不等回答,轉身就跑。

     旗手悠然地微笑了,他仿佛一切都已先知,一點不現出驚惶的态度。

    從屋中取出制服,又把袋内的鋼殼大表的弦上好。

     “聽着吧,回頭見。

    ”這六個字平和而有力,像一個個彈丸抛進小皮的耳中,他卻頭也不回慢慢地踅去。

     天上的黑雲越積越厚,一線薄弱的日光也藏去了它的光芒。

     五點四十分了,五點四十五了,這短短的時間像飛機在天空中的疾轉。

    還是八月,黃昏應分是遲緩的來客,可是在雲陣的遮蔽下,人人覺得黑暗已經到來。

    又是這樣的辰光,人人怕觸着夜之黑帔的邊緣。

    那是無邊的,柔軟而沉陷的,把槍彈、炮火、利刃、血屍包在其中的,要複下來的黑帔。

     在車站的西頭,一條寬不過五米達的小鐵橋的一端,那旗手——奇怪的俞二挺身立着,小工頭小皮正在督領着幾十個赤膊工人肩擡着許多許多糧米,麻袋堆在軌道左邊。

    這是從四鄉中征發——也就是強要來的春天的小麥,軍需處催促着好多走了兩日夜的二把手車子推到站上。

     仍然,站裡站外到處滿了低弱的訴苦聲,鄉民互相問訊的口氣,夾雜着蓄怒待發的、也一樣是疲勞得牛馬般的兵士們的叱罵音調。

    而站裡卧倒的女人、小孩子都早由驚恐中變成了随遇而安的态度,好容易占得水門汀一角,便像逃入風雨下的避難所,輕易不肯離開。

     小皮在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