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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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當初入隊時的保人還得拿問。

    風裡雨裡,殺人放槍,為幾塊錢拚上命?若到鄉間去被大家的仇人捉到,不是腰鍘,便是剖心,這是玩麼?這年頭殺個把人還不如宰隻雞來得值錢。

    ……不錯,我當初不是為養活老娘我早溜了,可待怎麼樣?一指地沒有,做工上哪裡去做?找地方擔土鋤地也沒有要得起人的。

    ……老娘今年也終久西歸了!我就想着另作打算,顧着一身一口,老是拿不出主意來。

    平空裡又出了這個岔子。

    ……”他粗暴的形态中潛藏的直率的真性,被火光刀影與兩天的血戰經驗全引出來。

    說話時,圓瞪的眼眶裡仿佛含了一包痛淚。

     全屋子裡隻有很遲緩很斷續的打鐵聲,似乎都被這新鮮奇怪的故事把各人的心勁弛緩了,把他們的預想引到了另一個世界。

    戴圓眼鏡的老人回顧着那把在暗影下光芒作作的寬刀似有所思,靜默不語。

     善于言談的主人,一片心早被現在的疑思、未來的恐怖弄得七上八下,突突地跳動。

     因此,這粗豪大漢的話一時竟沒人回答。

     還是圓眼鏡老人回過臉來道:“力老大,你倒有見識,走開吧!不要常在這裡頭混。

    ……等我做了智多星,一定收你做個黑旋風道童。

    ” 除了學徒二月之外,工人們都在城中鄉鎮的集期、從前的農場上、月光下,聽過說《水浒》的鼓詞。

    他們都記得很清楚,所以一聽老人這句俏皮話,眼光便一齊落在清瘦的老人與滿面粉刺的筋疙瘩面上。

    即時,他們在意念中把盲先生口中形容的假扮走江湖的吳用,與梳了雙丫髻的李逵活現出來,都将沉悶的容态變成微笑。

     “謝謝你,老師傅。

    ……”筋疙瘩把雨衣掖在左臂下,“早晚我一定這麼辦。

    ……我得好好睡覺,天明便來取刀。

    ……心裡煩得很,睡不着,回到局子裡喝白幹去。

    ……”他沉郁地披上雨衣,也不作别,如一條大狼似地沖出門去。

     “走啊。

    ”主人在後面關起門來,他那高大的身影早隐埋在潔白的雪花下了。

     早上天氣過于冷了,雪已不落,冰凍在街道上有一寸多厚。

    鋪子裡在冬天清早不做大活的,隻是修理與磨刮這類零碎事。

    因此周二哥也沒有來,隻有些年輕的夥計在作房裡亂鬧。

    吳大用不知為了什麼一夜沒得安睡。

    從東方剛發白的時候,喝得酒氣熏人的筋疙瘩一歪一步地走來,把周二哥給他重新鍛過、修過的大刀取去後,吳大用披着老羊皮襖便抽身回來躺在作房後面裡間的土炕上,點起一盞高座煙燈,開始他照例的工作。

     吳大用年輕時連支香煙都不曾上口,後來生意好了,卻也學會吃鴉片。

    不過他并不是因嗜好忘了生意的懶人,他也借着這微明的燈光來作生意上的考慮。

    他更有一種特别的習慣,便是晚飯以後不但鴉片不吸,反而努力算賬。

    他懂得夜中吸煙早上晏起的道理,便一定在大早上慢慢地吹吸,支持他的一天生活。

    所以耽誤不了他的事業。

     這時花紙糊的屋子裡青磚地上烘着博山磁盆的炭火,他側身躺在獾皮小褥子上,方在用兩手團弄那黑色的苦汁。

    這個小屋子是他的上賓招待室,也是他的遊息地,除掉妻子、還有周二哥,都不能輕易進來。

    有時隊長與鄉下的會長、團長們來拉買賣,這小屋子便熱鬧起來。

     他已經急急地吸下一大口去補救夜來失眠的疲憊,但,第二口老在他手尖上團弄,卻老燒不成。

    因為在困煩時他正尋思着那青筋大漢,那口寬刃大刀,以及那刀的主人。

     他記起了筋疙瘩今早提刀在手出門時怪聲怪氣的話:“好熱鬧,……看我當場出彩!……掌櫃,……别忘了十點二刻!……”他說這些話似已失了常态,手裡執着刀幾乎狂舞起來。

    大用一直目送他轉過街口。

    這時在花布枕頭上又聽到了筋疙瘩的語聲。

     “不錯!……正是那把刀!夜裡一見就對。

    四月初五交的貨算來一年半了。

    石峪中賈家寨那老頭同他那紅臉膛的孩子親來取去的,八十把裡這一把特别的家夥。

    ……他們這些小子早忘了,年輕的人也不知留心。

    那把刀背上有個深镌的‘石’字。

    ……那把刀特别寬,鋼鋒是加雙料的,還有那異常精亮的白銅把!……是雲銅把,賈老頭把他多年前祖上做官時帶回來的雲銅大面盆打碎了一片交來,囑咐給他兒子鑄成嶄新的刀把。

    這事是我一人經手,獨有周老頭動過手化過銅,……看樣子他也忘了?幸而精細,還能看得出這上好白銅的成色。

    ……” 他在片斷地回念一年半以前的一幕,那帶着白發的老頭,那二十多歲自小習武打拳的他的大兒,都在眼前現出。

    嗤的一聲,一滴黑汁滾在燈焰上把一點的明光掩滅了,他趕快再點好,用鋼簽子在牛角盒裡又蘸了蘸。

     “記得一點不差,那把是蓮花托子的,是精細老人出的樣式。

    ……可惜當時專打這托子的人早到别處去了。

    ……他一定認得。

    ……怪不得這小子昨夜裡不住口稱贊這刀把的精工。

    他們真弄不來,恐怕這樣細工的買賣不會再有。

    ……再有麼?如果今天這十五個人當中沒有那老頭子的大兒?……”他迷惑地想到這裡,驟然全身打了一個冷戰,把皮襖的大襟往皮褥子上掖了一掖。

     他吐了一口深氣,仿佛将一切遺忘似的,急急地又吸了一口沒燒好的煙,嗆得幹咳了一陣。

    放下竹槍,一手無力地執着鋼簽,閉了雙目,又重在腦子裡胡亂推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