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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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屋裡獨有他還穿着東洋工廠織成的粗絨線緊袖内衣,青布棉褲,腳底下卻趿着一雙本地蒲鞋。

    他已将上胡留起,一撮尖勁的毛叢,配上赤褐色圓臉,濃濃的眉毛,凡是看過社戲的一見他的面就想起“盜禦杯”中的楊香五。

     周二哥是富有工作經驗的,在這古舊鋪子裡常常居于導師地位、戴着圓眼鏡的老人。

    他凡事都保持一種緩和态度,思想常在平和與憐憫中間回旋不定。

    因此他雖在少年工人的群中,因為年紀知識,得到相當敬禮,然而背後卻也受他們不少的嘲笑。

    他以吃份的資格老,在這火光鐵聲的地方,就是吳大用也須不時向他請教。

    周老頭聽見主人高興的評判話後,卻兀自沒停手,還微微皺起疏蒼的眉頭答道;“話不是那般說:我看來是人便有三分傻!‘有眼,有鼻子,傻來傻去無日子。

    ’張口吃飯不就是糊塗麼?一輩子還是打不完的計算,到頭來誰曾帶些到棺材裡去?……”他老是帶着感慨的厭世口氣。

     這一套話不但賴大傻與小二月配不上對答,那些吃煙、巧嘴的人也不見得很明了,還是主人張開口哈哈地笑道: “周二哥,人越老越看得開。

    ”他迅速地将火柴劃着一根,吸了口香煙,有點大會中主席的神氣。

    “不裝傻子實在也混不到黃的金,白的銀。

    誰送到門上來?我說,誰都不傻,也是誰會裝傻呀。

    講‘裝’可不容易,沒有本事隻好等人家去喂你,……” 他的話還沒完,蹲在爐旁的壯健青年便驕矜地攙言:“我看掌櫃的不裝傻,又不傻,然而咱這鋪子裡生意多好,還不是人家把大把的洋錢送到門上?我可是愛說話,我想……” 主人家的權謀,向來易得夥計們的贊成,他絕不用對待學徒的嚴厲手段,所以夥計們可以自由談話,工作也十分盡心。

     他——主人,側着頭,口角松弛地下垂,截住這青年的話:“好!你想怎麼樣?試試你的見識?……” “我想是掌櫃的本事,大家的運氣。

    ……” 主人濃黑的眉毛頓時松開,顯見得這句話多少打中了他心坎上的癢處。

     圓眼鏡老人沒有立時說話,執定锉子,在大煤油燈下細琢細磨地修整一把精巧的小刀。

    過了二分鐘,他低低地歎口氣:“本事?……命運?……你還忘了一點。

    ……” “什麼?”壯健的青年仿佛一個善辯的學生,不意地受到了老師的提問。

     老人擡起頭來沒來及回答,忽聽得窗外有人在撣落身上雪花的“撲撲”聲,即時用力地敲着裹了镔鐵葉的前門。

     意外的靜夜打門,使得全屋子人都跳起來。

     主人驟然從桌旁掇過一根短短的鐵棒,鎮定地喊問是誰,别人卻驚駭着互相瞪眼。

     “快一點!……是找吳掌櫃的。

    ……”這聲音很高亢,急切,顯見得是熟人了。

     主人聽了後面的幾個字音,把鐵棒丢在地上,臉上緊張的筋肉立刻弛落下來,變成笑容。

    走到門邊,一面拔開粗木門,一面道:“我說沒有别個,這時候還在街上閑逛。

    不是筋疙瘩,還是……” 門開處,閃進來一個一臉紅腫粉刺的厚皮漢子,斜披着粗布制成的雨衣,卻帶上葦笠,穿着草鞋。

    一進門便是跺着雙腳的聲響,門内印上了一大堆泥水。

     “好冷,……這地方真暖和呀!你們會樂。

    我忘記了帶兩瓶東池子的二鍋頭來咱們喝喝。

    ……”他說着,雨衣撂在木凳上,把腰裡挂着的一口寬鞘子大刀也摘下來丢在雨衣上面。

     頓時起了一陣寒暄的笑語,主人便掇過矮凳讓大漢坐下,命二月拿香煙,自己從草囤子的茶壺中倒出了一杯豔豔的紅汁放在矮凳腳下。

    别的夥計們又紛紛地執着各人的工具開始工作,而圓眼鏡老人到這時才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笑着與來客點點頭,把手中的東西丢下,也斟一杯茶在一旁喝着,精細地端詳這雪夜來的壯漢。

     突來的漢子把青粗布制服的外衣雙袖捋上去,真的,在肘部已露出聚結的青筋與紅根汗毛。

    他這時早将門外的寒威打退了,端起茶杯道:“官事不自由,這大雪天裡還下鄉去打了兩天的仗,這不是淨找開心?……你說?” “啊啊!我仿佛也聽見說局子裡派了兄弟們到石峪一帶去,沒想你老弟也辛苦一趟,怪不得幾天沒有看見。

    ”主人斜坐在大木墩上回答着。

     “前天半夜五更起了‘黑票’,吳掌櫃的,誰知道為甚麼?管這些事,大驚小怪,足足把城中局子的人趕了一半去。

    第二天呀,就是昨兒個,人家冒煙的時節到了,啊呀!你猜怎麼樣?好!……有他媽十來個山莊的紅槍會在那兒操練。

    ……不大明白。

    我們的隊長,就是獨眼老子,他先帶了五六個兄弟們去問他們要人。

    ……” “要什麼人?” “說起真有點古董。

    原來是替第……軍催饷的副官要人。

    ……” “哪裡來的副官?……你把話說明白點。

    ”主人在城中也是一個十字街頭說新聞的能手,但對于這新發生的事卻完全不懂。

     筋疙瘩一口氣喝下一杯熱茶,急急地道:“什麼副官!咱這裡不是老固管領的地面麼?大隊沒到,先鋒卻早下馬了。

    沒有别的,一個急字令要!要!要!柴、米、谷、麥、牲口、大洋元,縣上一時辦不及,——數目太多,他可帶了護兵,領了差役,親身到四鄉坐催,剪斷截說,這麼一來,碰在硬尖上了。

    那石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