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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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他向蕭峰投擲石灰包,不肯跪拜,說話倔強得很,不肯要蕭峰的錢,阿紫很是歡喜,心想這是一頭兇猛厲害的野獸。

    她要折磨他,刺得他遍體鱗傷,要他身上每受一處傷,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當然,這一口決不能讓他咬中了。

    但将他擒了來放“人鸢”,這頭野獸竟沒反抗,死樣活氣的,那可太不好玩。

    她微皺眉頭,尋思:“想個什麼新鮮法兒來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間,遊坦之喉頭發出“荷荷”兩聲,也不知從那裡來的一股力道,猶如一頭豹子般向阿紫迅捷異常的撲了過去,抱着她的小腿,低頭便去吻她雙足腳背。

    阿紫大吃一驚,尖聲叫了起來。

    兩名契丹兵和阿紫身旁服侍的四個婢女齊聲呼斥,搶上前去拉開。

     但他雙手牢牢抱着,死也不肯放手。

    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将阿紫也從錦墊上扯了下來,一交坐在地毯上。

    兩名契丹兵又驚又怒,不敢再拉,一個用力打他背心,另一個打他右臉。

     遊坦之傷口腫了,高燒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瘋了一般,對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

    他緊緊抱着阿紫小腿,不住吻着她的腳。

     阿紫覺到他炎熱而幹燥的嘴唇在吻着自己的腳,心中害怕,卻也有些麻麻癢癢的奇異感覺,突然間尖叫起來:“啊喲! 他咬住了我的腳趾頭。

    ”忙對兩名契丹兵道:“你們快走開,這人發了瘋,啊喲,别讓他咬斷了我的腳趾。

    ”遊坦之輕輕咬着她的腳趾,阿紫雖然不痛,卻怕他突然使勁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強,生怕契丹兵若再使力毆打,他便不顧性命的亂咬了。

     兩名契丹兵無法可施,隻得放開了手。

    阿紫叫道:“快别咬,我饒你不死,哎唷,放了你便是。

    ”遊坦之這時心神狂亂,那去理會她說些什麼?一名契丹兵按住腰刀,隻想突然拔刀出鞘,一刀從他後頸劈下,割下他的腦袋,隻是他抱着阿紫的小腿,這一刀劈下,隻怕傷着了阿紫,遲疑不發。

     阿紫又道:“喂!你又不是野獸,咬人幹什麼?快放開嘴,我叫人給你治傷,放你回中原。

    ”遊坦之仍是不理,但牙齒并不用力,也沒咬痛了她,一雙手在她腳背上輕輕愛撫,心中飄飄蕩蕩地,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了雲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靈機一動,抓住了遊坦之的咽喉。

    遊坦之喉頭被扼,不由自主的張開了口。

    阿紫急忙縮腿,将腳趾從他口中抽了出來,站起了身,生怕他發狂再咬,雙腳縮到了錦墊之後。

    兩名契丹兵抓住遊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擊毆。

    打到十來拳時,他哇哇兩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将一條鮮豔的地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别打啦!”經過了适才這一場驚險,覺得這小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時便弄死了他。

    契丹兵停手不打。

    阿紫盤膝坐在錦墊上,将一雙赤足坐在臀下,心中盤算:“想些什麼法子來折磨他才好?” 阿紫一擡頭,見遊坦之目不轉瞬的瞧着自己,便問:“你瞧着我幹什麼?”遊坦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生得好看,我就看着你!”阿紫臉上一紅,心道:“這小子好大膽,竟敢對我說這等輕薄言語。

    ” 可是她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個年輕男子當面贊她好看。

    在星宿派學藝之時,衆師兄都當她是個精靈頑皮的小女孩;跟着蕭峰在一起時,他不是怕她搗蛋,便是擔心她突然死去,從來沒留神她生得美貌,還是難看。

    遊坦之這麼直言稱贊,顯是語出衷誠,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歡喜,尋思:“我留他在身邊,拿他來消遣消遣,倒也很好。

    隻是姊夫說過要放了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來,必定生氣。

    瞞得過他今日,須瞞不過明日。

    要姊夫始終不知,有什麼法子?不許旁人跟他說,那是辦得到的,但若姊夫忽然進來,瞧見了他,那使如何?” 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會裝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認她不出。

    我将這小子改頭換面,姊夫也就認不得了。

     可是他若非自願,我跟他化裝之後,他又立即洗去化裝,回複本來面目,豈不是無用?” 她一雙彎彎的眉毛向眉心皺聚,登時便有了主意,拍手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這麼辦!”向那兩個兵士說了一陣。

    兩個兵士有些地方不明白。

    再行請示。

    阿紫詳加解釋,命侍女取出五十兩銀子交給他們。

    兩名契丹兵接過,躬身行禮,架了遊坦之退出廳去。

     遊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這個狠心的美麗小姑娘。

    ”契丹兵和一衆侍女不懂漢語,也不知他叫喊些什麼。

     阿紫笑眯眯的瞧着他肯影,想着自己的聰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遊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抛在幹草堆上。

    到得傍晚,有人送了一碗羊肉、幾塊面餅來。

    遊坦之高燒不退,大聲胡言亂語,那人吓得放下食物,立時退開。

    遊坦之連饑餓也不知道,始終沒去吃羊肉面餅。

     這天晚上,忽然走了三名契丹人進來。

    遊坦之神智迷糊,但見這三人神色奇特,顯然不懷好意,隐隐約約的也知不是好事,掙紮着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

    兩個契丹人上來将他按住,翻過他身子,使他臉孔朝天。

    遊坦之亂罵:“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爺将你們千刀萬剮。

    ”突然之間,第三名契丹人雙手捧着白白的一團東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臉上。

    遊坦之隻覺得臉上又濕又涼,腦子清醒了一陣,可是氣卻透不過來了,心道:“原來他們封住我七竅,要悶死我!” 但這猜想跟着便知不對,口鼻上給人戳了幾下,便可呼吸,眼睛卻睜不開來,隻覺臉上濕膩膩地,有人在他臉上到處按捏,便如是貼了一層濕面,或是黏了一片軟泥。

    遊坦之迷迷糊糊的隻想:“這些惡賊不知要用什麼古怪法兒害死我?” 過了一會,臉上那層軟泥被人輕輕揭去,遊坦之睜開眼來,見一個濕面粉印成的臉孔模型,正在離開自己的臉。

    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雙手捧着,唯恐弄壞了。

    遊坦之又罵:“臭遼狗,叫你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三個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濕面,徑自去了。

     遊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們在我臉上塗了毒藥,過不多久,我便滿臉潰爛,脫去皮肉,變成個鬼怪……”他越想越怕,尋思:“與其受他們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當即将腦袋往牆上撞去,砰砰砰撞了三下。

    獄卒聽得聲響,沖了進來,縛住了他手腳。

    遊坦之本已撞得半死,隻好聽由擺布。

     過得數日,他臉上卻并不疼痛,更無潰爛,但他死意已決,肚中雖餓,卻不去動獄卒送來的食物。

     到得第四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進地牢,将他架了出去。

    遊坦之在凄苦之中登時生出了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雖多受苦楚,卻可再見到她秀麗的容顔,臉上不禁帶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三個契丹人帶着他走過幾條小巷,走進一間黑沉沉的大石屋。

    隻見熊熊火炭照着石屋半邊,一個肌肉虬結的鐵匠赤裸着上身,站在一座大鐵砧旁,拿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細察看。

    三名契丹人将遊坦之推到那鐵匠身前,兩人分執他雙手,另一人揪住了他後心。

    那鐵匠側過頭來,瞧瞧他臉,又瞧瞧手中的物事,似在互相比較。

     遊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見是個镔鐵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雙眼四個窟窿。

    他正自尋思:“做這東西幹什麼?” 那鐵匠拿起面具,往他臉上罩來。

    遊坦之自然而然将頭往後一仰,但後腦立即被人推住,無法退縮,鐵面具便罩到了他臉上。

    他隻感臉上一陣冰冷,肌膚和鐵相貼,說也奇怪,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狀處處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遊坦之隻奇怪得片刻,立時明白了究竟,蓦地裡背上一陣涼氣直透下來:“啊喲,這面具正是給我定制的。

    那日他們用濕面貼在我的臉上,便是做這面具的模型了。

    他們仔細做這鐵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這些契丹人惡毒的用意,隻是到底為了什麼,卻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掙紮退縮。

     那鐵匠将面具從他臉上取了下來,點了點頭,臉上神色似乎頗感滿意,取過一把大鐵鉗鉗住臉具,放入火爐中燒得紅了,右手提起鐵錐,铮铮铮的打了起來。

    他将面具打了一陣,便伸手摸摸遊坦之的顴骨和額頭,修正面具上的不甚吻合之處。

     遊坦之大叫:“天殺的遼狗,你們幹這等傷天害理的惡事,這麼兇殘惡辣,老天爺降下禍患,叫你們個個不得好死!叫你們的牛馬倒斃,嬰兒夭亡!”他破口大罵,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

    那鐵匠突然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瞪視,舉起燒得通紅的鐵鉗,向他雙眼戳将過來。

    遊坦之隻吓得尖聲大叫。

     那鐵匠隻是吓他一吓,哈哈大笑,縮回鐵鉗,又取過一塊弧形鐵塊,往遊坦之後腦上試去,待修得合式了,那鐵匠将面具和那半圓鐵罩都在爐中燒得通紅,高聲說了幾句。

    三個契丹人将遊坦之擡起,橫擱在一張桌上,讓他腦袋伸在桌緣之外。

    又有兩個契丹人過來相助,用力拉着他頭發,使他腦袋不能搖動,五個人按手掀腳,遊坦之那裡還能動得半分? 那鐵匠鉗起燒紅的面具,停了一陣,待其稍涼,大喝一聲,便罩到遊坦之臉上。

    白煙冒起,焦臭四散,遊坦之大叫一聲,便暈了過去。

    五名契丹人将他身子翻轉,那鐵匠鉗起另一半鐵罩,安上他後腦,兩個半圓形的鐵罩鑲成了一個鐵球,罩在他頭上,鐵罩甚熱,一碰到肌膚,便燒得血肉模糊。

     那鐵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鐵工巧手,鐵罩的兩個半球合在一起,鑲得絲絲入扣。

     如身入地獄,經曆萬丈烈焰的燒炙,遊坦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但覺得臉上與後腦都劇痛難當,終于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

    如此三次暈去。

    三次醒轉,他大聲叫嚷,隻聽得聲音嘶啞已極,不似人聲。

     他躺着一動不動,也不思想,咬牙強忍顔面和腦袋的痛楚。

    過得兩個多時辰,終于擡起手來,往臉上一摸,觸手冰冷堅硬,證實所猜想的一點不錯,那張鐵面具已套在頭上,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鑲焊牢固,卻如何扳得它動?絕望之餘,忍不住放聲大哭。

     總算他年紀輕,雖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來,并不便死,過得幾天,傷口慢慢愈合,痛楚漸減,也知道了饑餓。

    聞到羊肉和面餅的香味,抵不住引誘,拿來便吃。

    這時他已将頭上的鐵罩摸得清楚,知道這隻镔鐵罩子将自己腦袋密密封住,決計無法脫出,起初幾日怒發如狂,後來終于平靜了下來,心下琢磨:“喬峰這狗賊在我臉上套一隻鐵罩子,究竟有什麼用意?” 他隻道這一切全是出于蕭峰的命令,自然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的臉孔,正是要瞞過蕭峰。

     這一切功夫,都是室裡隊長在阿紫授意之下幹的。

     阿紫每日向室裡查問,遊坦之戴上面具後動靜如何,初時擔心他因此死了,未免興味索然,後來知道他已不會死,心下甚喜。

    這一日得知蕭峰要往南郊閱兵,使命室裡将遊坦之召到“端福宮”來。

    耶律洪基為了使蕭峰喜歡,已封阿紫為“端福郡主”,這座端福宮是賜給她居住的。

     阿紫一見到遊坦之的模樣,忍不住一股歡喜之情從心底直冒上來,心想:“我這法兒管用。

    這小子帶上了這麼一個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對面立,也決計認他不出。

    ”遊坦之再向前走得幾步,阿紫拍手叫好,說道:“室裡,這面具做得很好。

     你再拿五十兩銀子,去賞給鐵匠!”室裡道:“是!多謝郡主!” 遊坦之從面具的兩個眼孔中望出來,見到阿紫喜容滿臉,嬌憨無限,又聽到她清脆悅耳的話聲,不禁呆呆的瞧着她。

     阿紫見他臉上戴了面具,神情詭異,但目不轉睛瞧着自己的情狀,仍然看得出來,便問:“傻小子,你瞧着我幹什麼?” 遊坦之道:“我……我……不知道。

    你……你很好看。

    ”阿紫微笑道:“你戴了這面具,舒不舒服?”遊坦之悻悻的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

    ”見他面具上開的嘴孔隻是窄窄的一條縫,勉強能喝湯吃飯,若要吃肉,須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腳趾。

    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這面具,便永遠不能再咬我。

    ” 遊坦之心中一喜,說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邊服侍麼?”阿紫道:“呸!你這個小子是個大壞蛋。

    在我身邊,你時時會想法子害我,如何容得?”遊坦之道:“我……我……我決計不會害姑娘。

    我的仇人隻是喬峰。

    ”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豈不是跟害我一樣?那有什麼分别?”遊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