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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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守也不進衙,徑坐早堂,便下文書與楊家翁、媪,教除去楊玉名字。

    楊翁、楊媪出其不意,号哭而來,拜着太守訴道:“養女十餘年,費盡心力。

    今既蒙明判,不敢抗拒。

    但願一見而别,亦所甘心。

    ”太守道人傳語楊玉。

    楊玉立在後堂,隔屏對翁、媪說道:“我夫妻重會,也是好事!我雖承汝十年撫養之恩,然所得金帛己多,亦足為汝養老之計。

    從此永訣,休得相念。

    ”媪幾自号哭不止,太守喝退了楊翁、楊媪。

    當時差州司人從,自宅堂中掐出楊玉,徑送至司戶衙中;取出私财十萬錢,權佐資奁之費。

    司戶再三推辭,太守定教受了。

    是曰,鄭司理為媒,四承務為主婚,如法成親,做起洞房花燭。

    有詩為證: 風流司戶心如渴,文雅嬌娘意似狂。

    今夜官衙尋舊約,不教人話負心郎。

     次日,太守同一府官員,都來慶貿,司戶置酒相持。

    四承務自歸臨安,回複單公去訖。

    司戶夫妻相愛,自不必說。

     光陰似箭,不覺三年任滿。

    春娘對司戶說道:“妾失身風塵,亦荷翁姬愛官;其他妹妹中相處,也有情分契厚的。

    今将遠去,終身不複相見。

    欲具少酒食,與之話别,不識官人肯容否?”司戶道:“汝之事,合州莫不聞之,何可隐諱?便治酒話别,何礙大體?”春娘乃設筵于會勝寺中,教人請楊翁、楊媪,及舊時同行妹妹相厚者十餘人,都來會飲。

    至期,司戶先差人在會勝寺等候衆人到齊,方才來禀。

    楊翁、楊媪先到,以後衆妓陸續而來。

    從人點窖己齊,方敢禀知司戶,請孺人登輿。

    仆從如雲,前呼後擁。

    到會勝寺中,與衆人相見。

    略叙寒喧,便上了筵席。

    飲至數巡,春娘自出席送酒。

    内中一妓,姓李,名英,原與楊姐家連居。

    其音樂技藝,皆是春娘教導。

    常呼春娘為姊,情似同胞,極相敬愛。

    自從春娘脫籍,李英好生思想,常有郁郁之意。

    是曰,春娘送酒到他面前,李英忽然執春娘之手,說道:“姊今超脫污泥之中,高翔青雲之上,似妹于沉淪糞土,無有出期,相去不啻天堂、地獄之隔,姊今何以救我?”說罷,遂放聲大哭。

    春娘不勝凄慘,流淚不止。

    原來李英有一件出色的本事:第一手好針線,能幹暗中縫紉,分際不差。

    正是: 織發夫人昔擅苛,神針娘子古來稀。

    誰人乞得天孫巧?十二樓中一李姬。

     春娘道:“我司戶正少一針線人,吾妹肯來與我作伴否?”李英道:“若得阿姊為我方便,得脫此門路,是一段大陰德事。

    若司戶左右要覓針線人,得我為之,素知阿姊心性,強似尋生分人也。

    ”春娘道:“雖然如此,但吾妹乎曰與我同行同輩,今日豈能居我之下乎?”李英道:“我在風塵中,每自退姊一步,況今日雲泥泅隔,又有嫡庶之異;即使朝夕毒侍阿姊,比于侍嬸,亦所甘心。

    況敢與阿姊比肩耶?”春娘道:“妹既有此心,奴當與司戶商之。

    ” 當晚席散。

    春娘回衙,将李英之事對司戶說了。

    司戶笑道:“一之為甚,豈可再乎!”春娘再三撺掇,司戶隻是不允,春娘悶悶不悅。

    一連幾曰,李英道人以問安奶奶為名,就催促那事。

    春娘對司戶說道:“李家妹情性溫雅,針線又是第一,内助得如此人,誠所罕有。

    且官人能終身不納姬侍則己,若納他人,不如納李家妹,與我少小相處,兩不見笑。

    官人何不向守公求之?萬一不從,不過棄一沒趣而己,妾亦有詞以回絕李氏。

    倘僥幸相從,豈非全美!”司戶被孺人強逼數次,不得己,先去與鄭司理說知了,提了他同去見太守,委曲道其緣故。

    太守笑道:“君欲一箭射雙雕乎?敬當奉命,以贖前此通判所責之罪。

    ”當下太守再下文牒,與李英脫籍,送歸司戶。

    司戶将太守所贈十萬錢,一半繪與李姬,以為贖身之費;一半繪與楊姬,以酬其養育之勞。

    自此春娘與李英妹妹相稱,極其和睦。

    當初單飛英隻身上任,今日一妻一妾,又都是才色雙全,意外良緣,歡喜無限。

    後人有詩雲: 宮舍孤居思黯然,今朝彩線喜雙牽。

     符郎不念當時舊,邢氏徒懷再世緣。

     空手忽擎雙塊玉,污泥挺出并頭蓮。

     姻緣不論良和賤,婚牒書來五百年。

     單司戶選吉起程,别了一府官僚,摯帶妻妾,還歸臨安宅院。

    單飛英率春娘拜見舅姑,彼此不覺傷感,痛哭了一場。

    哭罷,飛英又率李英拜見。

    單公問是何人,飛英述其來曆。

    單公大怒。

    說道:“吾至親骨肉,流落失所,理當收拾,此乃萬不得己之事。

    又旁及外人,是何道理?”飛英皇恐謝罪,單公怒氣不息,老夫人從中勸解,遂引去李英于自己房中,要将改嫁。

    李英那裡肯恢允,隻是苦苦哀求。

    老夫人見其至誠,且留作伴。

    過了數日,看見李氏小心婉順,又愛他一手針線,遂勸單公收留與兒子為妾。

     單飛英遷授令丞。

    上司官每聞飛英娶娼之事,皆以為有義氣;互相傳說,無不加意欽敬,累薦至太常卿。

    春娘無子,李英生一子,春娘抱之,愛如己出。

    後讀書登第,遂為臨安名族。

    至今青樓傳為佳話。

    有詩為證: 山盟海誓忽更遷,誰向青樓認舊緣?仁義還收仁義報,宦途無梗子孫賢—— 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