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風塵困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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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靖生怕楊過接劍傷人,叫道:“過兒,不得無禮。

    ” 楊過知道在郭靖、黃蓉面前,決計難報此仇,朗聲說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許我動手,卻來顯這般大方勁兒。

    你真要我殺你,幹麼又不在無人之處遞劍給我?郝大通,你這無恥兇徒、妖道惡棍,這場血仇,我遲早要報。

    你殺了孫婆婆,瞧你全真教是不是恃強行兇、殺害姑寡婦孺的大惡徒?你不如連我也一起殺了滅口。

    ” 郝大通是武林前輩,竟給這少年幾句話刺得無言可對,手中拿着長劍,遞出又不是,縮回又不是,手上運勁一抖,啪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

    他将斷劍往地下一丢,長歎一聲,說道:“罷了,罷了!”大踏步走出書房。

    郭靖待要相留,卻見他頭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楊過,又看看孫不二等三人,心想看來這孩子的說話并非虛假,過了半晌,說道:“怎麼全真教的師父們不教你功夫?這幾年你在幹什麼了?”問這兩句話時,口氣已和緩了許多。

     楊過道:“郭伯伯上終南山之時,将重陽宮中數百個道士打得沒半分還手之力,就算馬劉丘王諸位真人不介意,難道旁人也不記恨麼?他們不能欺你郭伯伯,難道不能在我這小小孩子身上出氣麼?他們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傳我武功?這幾年來我過的是暗無天日的日子,今日還能活着來見郭伯伯、郭伯母,當真是老天爺有眼了。

    ”他輕輕幾句話,将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盡數推在郭靖身上。

    所謂“暗無天日”雲雲,倒也不是說謊,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見天日,郭靖聽來,憐惜之心不禁大盛。

     趙志敬見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說話,着急起來,說道:“你……你……小雜種胡說八道……你……哼,我們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楊過怒道:“你罵我小雜種,你這豬狗不如的老雜種!你倒說一句真心話,你有沒叫你的徒兒們來打我?” 郭靖隻道楊過所言是實。

    黃蓉卻鑒貌辨色,見楊過眼珠滾動,滿臉伶俐機變的神色,心想:“這孩子狡猾得緊,其中定然有詐。

    ”說道:“這樣說來,你一點武功也不會了?你在全真教門下這幾年是白耽的了?”一面問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間手臂一長,揮掌往他天靈蓋直拍下去。

     這一掌手指拍向腦門正中“百會穴”,手掌根拍向額頭入發際一寸的“上星穴”,這兩大要穴俱是緻命之處,隻要為重手拍中,立時斃命,無可挽救。

    郭靖大驚,叫得一聲:“蓉兒!”但黃蓉落手奇快,這一掌是她家傳的“桃華落英掌”,毫無先兆,手動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楊過身子微微向後一仰,要待避開,但黃蓉此時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裡還能容他閃避,眼見手掌已拍上他腦門。

    楊過大驚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腦中念頭急轉,右手微微一動,又即垂下。

    如郭靖這等武功高強而心智遲鈍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

    楊過卻見事快極,心中立時想到:“郭伯母是試探我功夫來着,要是我架了她這一掌,那就是自認撒謊。

    ”但眼見黃蓉這一招實是極厲害的殺手,倘若她并非假意相試,自己不加招架,豈非枉自送了性命?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猛地激起了倔強狠烈、肆意妄為的性兒,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時武功雖末及黃蓉,但要伸手格開她這一掌卻也不難,可是竟甘冒生死大險,垂手不動。

     黃蓉這一招果是試他武功,手掌拍到了他頭頂,卻不加勁,隻見他臉現驚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運内功護住要穴,顯是絲毫不會武功的模樣,微微一笑,說道:“我不傳你武功,那是為了你好。

    全真派的道爺們想來和我心意相同。

    ”回身入座,向郭靖低聲道:“他确沒沒學到全真派的武功。

    ” 一言甫出,心中暗叫:“啊喲,不對!險些受了這小鬼之騙。

    ”想起楊過在桃花島之時曾以蛤蟆功震傷武修文,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縱使這幾年沒半點進境,适才自己手掌拍上他腦門,無論如何定會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聰明得過了頭,要是慌慌張張的格我一招,或許竟能給你騙過。

    現下你裝作一竅不通,卻露出破綻來了。

    ”也不說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搗鬼再作計較。

    她向趙志敬望望,又向楊過瞧瞧,隻是微笑。

     趙志敬見黃蓉試了一招,楊過并還不手,又聽到她低聲向丈夫說的話,隻道黃蓉已給他瞞過,那就更加顯得自己理虧,不由得怒火沖天,大聲道:“這小畜生詭計多端,黃幫主你試他不出,我來試試。

    ”走到楊過面前,指着他鼻子道:“小畜生,你當真不會武功麼?你如不接招,道爺手下可不會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着瞧罷。

    ”他知楊過的武功實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殺手,卻要逼得他非顯露真相不可,如仍然裝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與郭靖夫婦翻臉,拚着受教主及師父重責便是。

    當真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想:“你料定黃幫主不會傷你的性命,這才大着膽子、鬼模鬼樣的裝得好象。

    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裝假?”袍袖一揮,便要動手。

     郭靖叫道:“且慢!”隻怕他傷了楊過性命,便要上前幹預。

    黃蓉一拉他袖子,低聲道:“你别管。

    ”她知趙志敬憤怒異常,出招必定沉重,楊過無法行險以圖僥幸,勢須還手,那時真相便可大白了。

    郭靖怎知其中有這許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來料事決無差失,也就不再說話,隻踏上了一步,若當真危險,出手相救也來得及。

     趙志敬向孫不二、甄志丙二人說道:“孫師叔、甄師弟,這小畜生假裝不會武功,我是逼得無法,這才試他。

    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擊斃了他,請你們在掌教師伯、丘師伯和我師父面前作個見證。

    ” 楊過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孫不二自一清二楚,見他此時憑着狡狯伎倆,擠得趙志敬下不了台,明明顯得全真教理虧,又聽他口口聲聲辱罵全真教,也盼望趙志敬逼他現出本相,冷笑道:“這般毀師叛教逆徒,打殺了便是。

    ”她是有道高人,豈能叫人妄開殺戒?這幾句話的用意實是威吓楊過,要他不敢繼續裝假作僞。

     趙志敬有師叔撐腰,膽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對準楊過小腹猛踼過去。

    這招“天山飛渡”剛中有柔,陽勁蘊蓄陰勁,着實厲害。

    但這一腳勁力雖強,卻并不深奧,乃全真派武功入門第一課,出招平淡無奇,隻要稍會武功,便能拆解。

    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學武,就必先學“天山飛渡”,跟着就學“退馬勢”,那是避讓“天山飛渡”的一着,一攻一守,乃最簡易的套子。

    趙志敬使出這一招,是要使郭靖、黃蓉明白:“就算我沒傳他高深武功,難道這入門第一課也不教麼?” 楊過見他飛腿踢來,卻不使那“退馬勢”,叫聲:“啊喲!”左手下垂,擋住了小腹。

    趙志敬見他竟然大着膽子不閃不讓,這一腳也就不再容情,直踢過去,待得足尖與他小腹相距隻餘三寸,燈光下猛見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翹起,對準了自己右足内踝的“大豁穴”。

     這一腳若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對方身體,自己先已遭點中穴道,這一來不是對方伸手點穴,卻是自己将穴道湊到他指尖上去給他點了。

    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變招,硬生生轉過出腳方向,右足從楊過身旁擦過,總算避開了這一點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晃,滿臉脹得通紅。

     郭靖與黃蓉都在楊過身後,看不到他的手指,還道趙志敬腳下容情,在最後關頭轉了去勢。

    孫不二和甄志丙卻已看得清楚。

    甄志丙默不作聲。

    孫不二霍地站起來,喝道:“好小子,這等奸猾!” 趙志敬左掌虛晃,右掌往楊過左頰斜劈下去,這一招“紫電穿雲”卻是極精妙的上乘招數,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換,明明劈向左頰,掌緣卻要斬在敵人右頸之中。

    豈知楊過早已将玉女心經練得滾瓜爛熟,這心經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對頭。

    王重陽每一招厲害的拳術掌法,當年林朝英無不拟具了巧妙破法。

    這時楊過見他左掌晃動,忙伸手抱頭,似乎極為害怕,左手食指卻已暗藏右頸,卻以右掌在外遮掩,令趙志敬無法看到,待他掌緣斬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聲,左手食指正好點中他掌緣正中的“後溪穴”。

     這一着仍是趙志敬自行将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給他點穴,楊過不過料敵機先,将手指放在确當部位而已。

    趙志敬掌上穴道遭點,登時手臂酸麻,知中詭計,狂怒之下,左足橫掃而出,楊過大叫:“啊喲!”左臂微曲,将肘尖置于左腰上二寸五分之處。

    趙志敬左腳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時撞正楊過肘尖。

    他這一腳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強勁已極,穴道受到的震蕩便也十分厲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孫不二見師侄出醜,左臂探處,伸手挽起,在他背後拍了幾下,解開了穴道。

     楊過見這老道姑出手既準且快,武功遠勝趙志敬,心中也自忌憚,忙退在一旁。

    孫不二雖修道多年,性子仍極剛強,見楊過的功夫奇詭無比,似乎正是本門武功的克星,而且要顯得全然不會武功,欲将全真派第三代弟子的第一高手制得一敗塗地,更加難得,自己出手也未必能勝,叫道:“走罷!”也不向郭黃二人道别,袍袖一拂,縱身從書房窗中撲出,徑自上了屋頂。

     甄志丙一直猶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黃蓉解釋原委,趙志敬怒道:“還說什麼?”拉拉他袍袖,兩人先後躍出窗口,随孫不二而去。

     以郭靖黃蓉二人眼力,自知道趙志敬給人點了穴道,但楊過明明并未伸手出指,難道另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頭到窗口張望,那裡有人?他隻道趙志敬正要痛下殺手之際忽然不忍,或是忌了自己夫婦而不敢下手,又或因郝大通無理殺人,全真教怕楊過到大廳上去宣揚其事,請衆評理,趙志敬因而假裝穴道受點,借故離去。

    黃蓉卻看出必是楊過使了詭計,不過一來她在楊過背後,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動靜,二來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經這樣一門武功,竟能料敵機先,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沒絲毫還手之力,一時便也猜想不透。

    她可不會似郭靖這般君子之心度人,見全真教四道拂袖徑去,大缺禮數,不禁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過身來,見書架下露出郭芙墨綠色的鞋子,當即叫道:“芙兒,在這兒幹什麼?”郭芙嘻嘻一笑,出來扮個鬼臉,道:“我和武家哥哥在這兒找書看呢。

    ”黃蓉知道他們三人素來不親書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來?一看女兒的臉色,料定他們必是事先躲着偷聽。

    正要斥罵幾句,丐幫弟子禀報有遠客到臨,黃蓉向楊過望了一眼,自與郭靖出去迎賓。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楊家哥哥是你們小時同伴,你們好好招呼他。

    ” 武氏兄弟從前和楊過不睦,此時見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沒學到半分武功,又讓師父“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自更加輕視,叫來一名莊丁,命他招呼楊過,安置睡處。

    郭芙對楊過卻是大感好奇,問道:“楊大哥,你師父幹麼不要你?” 楊過道:“那原因可就多啦。

    我又笨又懶,脾氣不好,又不會裝矮人侍候師父的親人,去給買馬鞭子、驢鞭子什麼的……” 武氏兄弟聽得此言刺耳,都變了臉,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說什麼?”楊過道:“我說我不中用,讨不到師父的歡心。

    ” 郭芙嫣然一笑,說道:“你師父是個道爺,難道也有女兒麼?”楊過見她這麼一笑,猶似一朵玫瑰花兒忽然開放,明媚嬌豔,心中不覺一動,臉上微微一紅,将頭轉了開去。

    郭芙自來将武氏兄弟擺布得團團亂轉,早已不當一回事,這時見到楊過的神色,知他已為自己的美貌傾倒,暗自得意。

     楊過眼望西首,見壁上挂着一副對聯,上聯是“桃華影落飛神劍”,下聯是“碧海潮生按玉蕭”。

    這副對聯他在桃花島試劍亭中曾經見過,知是黃藥師所書,但此處的對聯下面署名卻是“五湖廢人病中塗鴉”。

    他年紀比眼前這三人大不了幾歲,閱曆心情,卻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廢人”四字,想起親人或死或離,自已東飄西泊,直與廢人無異,适才逼得趙志敬狼狽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時盡消,一股凄苦蕭索之意襲上心來,不禁垂下了頭,暗自神傷。

     郭芙低聲軟語:“楊大哥,你這就去安置罷,明兒我再找你說話。

    ”楊過淡淡的道:“好罷!”随着那莊丁出了書房,隐約聽得郭芙在發作武氏兄弟:“我愛找他說話,你們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會求爹爹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