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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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俠侶》的第一段于1959年5月20日在香港《明報》創刊号上發表。

    這部小說約刊載了三年,也就是寫了三年。

    這三年是《明報》初創的最艱苦階段。

    重行修改的時候,幾乎在每一段的故事之中,都想到了當年和幾位同事共同辛勞的情景。

     《神雕》企圖通過楊過這個角色,抒寫世間禮法習俗對人心靈和行為的拘束。

    禮法習俗都是暫時性的,但當其存在之時,卻有巨大的社會力量。

    師生不能結婚的觀念,在現代人心目中或許已很淡泊了,然而在郭靖、楊過時代卻是天經地義。

    然則我們今日認為天經地義的許許多多規矩習俗,數百年後是不是也大有可能給人認為毫無意義呢? 道德規範、行為準則、風俗習慣等等社會的行為模式,經常随着時代而改變,然而入的性格和感情,變動卻十分緩慢。

    三千年前《詩經》中的歡悅、哀傷、懷念、悲苦,與今日人們的感情仍無重大分别。

    我個人始終覺得,在小說中,人的性格和感情,比社會意識、政治規範等等具有更大的重要性。

    郭靖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這句話在今口仍有重大的積極意義。

    但我深信将來國家的界限會消滅,那時候“愛國”、“叛國”等等觀念就沒有多大意義了。

    然而父母子女兄弟間的親情、純真的友誼、愛情、正義感、仁善、勇于助人、為社會獻身等等感情與品德,相信今後還是長期地為人們所贊美,這似乎不是任何政治理論、經濟制度、社會改革、宗教信仰等所能代替的。

     武俠小說的故事不免有過分的離奇和巧合。

    我一直希望在小說中所寫的,武功可以事實上不可能,人的性格應當是可能的。

    楊過和小龍女一離一合,其事甚奇,似乎歸于天意和巧合,其實卻須歸因于兩人本身的性格。

    兩人若非鐘情如此之深,決不會一一躍入谷中;小龍女若非天性恬淡,再加上自幼的修煉,決難在谷底長時獨居;楊過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會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

    當然,倘若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則兩人躍下後粉身碎骨,終于還是同穴而葬。

    世事遇合變幻,窮通成敗,雖有關機緣氣運,自有幸與不幸之别,但歸根結底,總是由各人本來性格而定。

     神雕這種怪鳥,現實世界中是沒有的。

    非洲馬達加斯加島有一種“象鳥”(人印?爪!礎肌),身高十尺餘,體重一千餘磅,是世上最大的鳥類,在公元1660年前後絕種。

    象鳥腿極粗,身體太重,不能飛翔。

    象鳥蛋比鴕鳥蛋大六倍。

    我在紐約博物館中見過象鳥蛋的化石,比一張小茶幾的幾面還大些。

    但相信這種鳥類智力一定甚低。

     《神雕俠侶》修訂本的改動并不很大,主要是修補了原作中的一些漏洞。

     一九七六年五月 在第三次修改《神雕》之後,曾加寫了三篇附錄,第一篇讨論易經與道家、儒家、陰陽家的陰陽八卦之說。

    這時又細讀了蘇州大學束景南教授(現在浙江大學)贈給我的大著《中華太極圖與太極文化》,很受教益,其中讨論到很多道教關于内丹修煉的問題,我因一竅不通,在所寫那篇附錄的文字中沒有涉及。

    隻深深覺得,天下學問深奧奇妙者極多,……對于自己不懂的部分,如沒有決心盡力去學習鑽研,最好坦認不懂,不要去碰。

     另外兩篇,一篇關于忽必烈的性格和行為,另一篇叙述襄陽的攻守,可以作為年輕讀者們閱讀《神雕》的背景資料。

    但因客居香港,手邊關于元史的參考材料不多,更缺原始資料,又沒有師友可以請教蒙古文中的疑難,對曆史上的結論自己信心不足,所以這兩篇附錄沒有附入本書。

     朱光潛先生談美學中的“距離說”,我一向很是尊崇。

    年輕之時,一讀之下便即信服,後來多讀了一些中外的美學與哲學書,仍覺朱先生的說法簡明易解,很能說明問題。

    朱先生主要說,以審美眼光欣賞藝術品,要撇開功利性的、知識性的觀點,純以審美性的眼光去看,譬如說,欣賞一幅“遊魚圖”,要看圖中遊魚姿态之美、運動之美,構圖、色彩和線條之美,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