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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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金剛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天年終了之前練到第七層、第八層,便非得躁進不可,這一來,往往陷入了欲速不達的大危境。

    北宋年間,吐番曾有一位高僧練到了第九層,繼續勇猛精進,待練到第十層時,心魔驟起,無法自制,終于狂舞七日七夜,自絕經脈而死。

     那金輪國師實是個不世出的奇才,潛修苦學,進境奇速,竟爾沖破第九層難關,此時已到第十層的境界,當真是震古爍今,雖不能說後無來者,卻确已前無古人。

    據那《龍象般若經》言道,此時每一掌擊出,均具十龍十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進境,此生已屬無望,但既已自信天下無敵手,即令練到第十一層,也已多餘。

    當年他敗在楊過和小龍女劍下,引為生平奇恥大辱,此時功力既已倍增,乘着蒙古皇帝禦駕親征,便扈駕南來,要雙掌擊敗楊龍夫婦,以雪當年之恥。

     這時他雙掌齊出,倏襲二鬼,大頭鬼舉臂一格,喀的一響,手臂立斷,腦門跟着中掌,連哼也沒哼一聲,當即斃命。

    樊一翁功力遠為深厚,見敵人這一擊甚是厲害,使一招“托天勢”,雙手舉起撐持,立覺有千斤重力壓在背上,眼前一黑,撲地便倒。

     郭襄大驚,喝道:“這兩個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傷人?” 樊一翁噴了兩口鮮血,猛地縱起,抱住了國師兩腿,叫道:“姑娘快逃。

    ”國師左手抓住他背心,要将他提起摔出,但樊一翁舍命回護郭襄,雙手便如鐵圈般牢牢握住了敵人雙腿。

    國師雖然力大,卻拉他不脫。

    郭襄又驚又怒,此時自己知道國師不懷好意,可是不願意舍樊一翁而獨自逃命。

    雙手在腰間一插,凜然道:“惡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了長須鬼,姑娘随你去便是。

    ”樊一翁叫道:“姑娘快逃,别管……”下面一個“我”字沒說出口,就此氣絕。

     國師提起樊一翁的屍身往道旁一擲,獰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馬?”郭襄一生從未恨過任何人,當日魯有腳死在霍都手下,但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隻心中悲痛,卻沒憎恨仇人。

    這時見國師如此毒辣殘忍,不由得恨到極處,對他怒目冷視,竟無半點懼色。

    國師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郭襄道:“我怕你什麼?你要殺我,快動手好啦!”國師大拇指一翹,贊道:“好,不愧将門虎女!” 郭襄向着國師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兩位朋友,苦無鋤頭鐵鏟之屬,微一沉吟,提起兩人屍身,放在樊一翁的坐騎上,翻過踏镫皮索,将屍身綁住了,在馬臀上踢了一腳,說道:“馬兒,馬兒,你送主人回家去罷。

    ”那馬吃痛,疾馳而去。

     那晚楊過和黃藥師并肩離了襄陽,展開輕功,向南疾趨,倏忽間奔出數十裡之遙,卯末辰初,已到宜城。

    兩人來到一家酒樓,點了酒菜,共叙契闊。

    黃藥師說起程英、陸無雙姊妹十餘年來隐居故鄉嘉興,以傻姑為伴。

    他曾想攜同兩人出來行走江湖散心,兩姊妹總是不願。

    楊過黯然長歎,頗感内疚。

     兩人喝了幾杯,楊過說道:“黃島主,這十多年來,晚輩到處探訪你老人家的所在,想請問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願。

    ”黃藥師笑道:“我随意所之,行蹤不定,要找我确是不易。

    但不知老弟要問我何事。

    ”楊過正要回答,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上來三人。

     黃楊二人聽那腳步之聲,知上樓的三人武功甚強,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楊過識得當先一人乃潇湘子,第二人面目黝黑,并不相識,第三人卻是尹克西。

    潇湘子和尹克西見到楊過,愕然止步,互相使個眼色,便欲下樓。

     楊過軒眉笑道:“故人久違,今日有幸相逢,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道:“楊大俠别來無恙?”潇湘子深恨終南山上折臂之辱,這十餘年來雖功力大進,自知終非敵手,再也不向楊過多瞧一眼,徑自走向樓梯。

     那黑臉漢子也是忽必烈帳下有名武士,這次與尹潇二人來到宜城打探消息。

    見潇湘子滿臉怒色,當即大聲道:“潇湘兄且請留步,既有惡客阻了清興,待小弟趕走他便是。

    ”說着伸出大手便往楊過肩頭抓來,要提起他摔下樓去。

     楊過見他手掌紫氣隐隐,知道此人練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門,心念微動:“我何不借此三人,向黃老前輩探問南海神尼之事?”眼見他手掌将及自己肩頭,反手一搭,啪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他個耳光。

    黃藥師暗吃一驚:“這一掌打得好快!”就隻這麼一掌,已瞧出楊過自創武功,已卓然而成大家。

    隻聽得啪啪連響,潇湘子左右雙頰也均中掌。

    楊過念着尹克西舉止有禮,便饒過了他。

     黃藥師笑道:“楊老弟,你新創的這路掌法可高明得緊啊,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飽眼福。

    ”楊過道:“正要向前輩請教。

    ”身形晃動,将那路“黯然銷魂掌法”施展開來,長袖飄動,左掌飛揚,忽而一招“拖泥帶水”,忽而一招“徘徊空谷”,将潇湘子、尹克西、和黑臉漢子一起裹在掌風之中。

    那三人猶如身陷洪濤巨浪,跌跌撞撞,随着楊過的掌風轉動,别說掙紮,竟連站定腳步也有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

    黃藥師舉杯幹酒,歎道:“古人以漢書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兄弟的掌法下酒,豪情遠追古人矣。

    ” 楊過叫道:“請老前輩指點一招。

    ”手掌一擺,掌力将潇湘子向黃藥師身前送來。

    黃藥師不敢怠慢,左掌推出,将潇湘子送了回去,隻見那黑臉大漢跟着又沖近身來,于是舉杯飲了一口,回掌将他推出。

    楊過凝神瞧他掌法,雖功力深厚,卻也并非出奇的神妙,心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學自南海神尼的掌法。

    ”當下氣聚丹田,催動掌力,将潇湘子、尹克西、黑臉漢子三人越來越快的推向黃藥師身前。

     黃藥師回了數掌,隻覺那三人沖過來的勢頭便似潮水一般,一個浪頭方過,第二個更高的浪頭又撲了過來,心想:“這孩子的掌力一掌強似一掌,确是武學奇才!” 便在此時,那黑臉漢子忽地淩空飛起,腳前頭後,雙腳向黃藥師面門踹到。

    黃藥師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中一滴酒潑了出來,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雙雙淩空,一正一斜的撞到。

    黃藥師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還了一掌。

     黃楊兩人相隔數丈,你一掌來,我一掌去,那三人竟變成了皮球玩物,給兩人的掌力帶動,在空中來往飛躍。

    “黯然銷魂掌”使到一半,黃藥師的“桃華落英掌法”已相形見绌,他眼見尹克西如箭般沖到,自忖掌力不足以與之相抗,伸指一彈,嗤的一聲輕響,一股細細的勁力激射出去,登時将楊過拍出的掌力化解了。

    他連彈三下,但聽得噗通、噗通、噗通三響,潇湘子等三人摔上樓闆,暈了過去。

    這“彈指神通”奇功與楊過的“黯然銷魂掌”鬥了個旗鼓相當,誰也沒能赢誰。

     兩人哈哈一笑,重行歸座,斟酒再飲。

    黃藥師道:“老弟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勁而論,當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可以比拟。

    老夫的桃華落英掌法便輸卻一籌了。

    ”楊過連連遜謝,說道:“晚輩當年得蒙前輩指點‘彈指神通’與‘玉箫劍法’兩大奇功,終身受益不淺,當時便有師徒之分,一直感激在心。

    晚輩自創這路掌法,頗有不少淵源于前輩所點撥的功夫,前輩自早已看出。

    聞道前輩曾蒙南海神尼指點,學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賜晚輩一開眼界?” 黃藥師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誰啊?我從沒聽過此人的名頭。

    ” 楊過臉色大變,站起身來,顫聲說道:“難道……難道世上并無……并無南海神尼其人?”黃藥師見他神色鬥然大異,倒也吃了一驚,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異人?老夫孤陋寡聞,未聞其名。

    ” 楊過呆立不動,一顆心便似欲從胸腔中跳将出來,暗想:“郭伯母說得明明白白,說龍兒蒙南海神尼所救,原來盡是騙人的鬼話,原來都是騙我的,都是騙我的!”仰天一聲長嘯,震動屋瓦,雙目中淚珠滔滔而下,難以止歇。

     黃藥師道:“老弟有何為難之事,不妨明示,說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

    ”楊過一揖到地,哽咽道:“晚輩心亂如麻,言行無狀,請前輩恕罪。

    ”長袖揚起,轉身下樓,但聽得喀喇喀喇響聲不絕,樓梯踏級盡數給他踹壞。

     黃藥師茫然不解,自言自語:“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楊過放開腳步狂奔,數日間不食不睡,隻是如一股疾風般卷掠而過。

    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才不緻念及小龍女,到底日後是否能和她相見,此時實是連想也不敢想。

    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濱,他心力交瘁,再難支持,見一帆駛近岸旁,便縱身躍上,摸出一錠銀兩擲給舟子,也不問那船駛向何處,在艙中倒頭便睡。

     大江東去,濁浪滔滔,楊過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處商市必定停泊數日,上貨卸貨,原來是在長江中上落貿遷的一艘商船。

    楊過心中空蕩蕩地,反正是到處漫遊,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擱,在舟中隻白日醉酒,月夜長嘯,書空咄咄,不知時日之過。

    舟子和客商貪他多給銀兩,隻道他是個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會。

     這一日舟抵江陰,聽得船中一個客商說起要往嘉興、臨安買絲。

    楊過聽到“嘉興”兩字,猛然一驚:“我父當年在嘉興王鐵槍廟中慘為黃蓉害死,說道是‘葬身鴉腹’,難道竟連骸骨也四散無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的骸骨,是為不孝。

    ”言念及此,當即舍舟上陸。

     此時已當十月盡,江南雖不若北方苦寒,這一年卻冷得甚早,這幾日又适逢大雨,楊過身披蓑衣,頭戴鬥笠,冒雨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興。

     到得城中,已近黃昏,他找一家酒樓用了酒飯,問明王鐵槍廟的路徑,冒着大雨,大踏步而行。

    到得鐵槍廟時已二更時分。

    大雨稍歇,北風仍緊。

     天色昏暗中,依稀見這廟年久失修,已破敗不堪,山門腐朽,輕輕一推,竟便倒在一邊。

    走進廟去,見神像毀破,半邊斜倒,到處蛛網灰塵,并無人居。

    悄立殿上,想象三十餘年之前,父親在此處遭人毒手,以緻終身父子未能相見一面,傷心人臨傷心地,倍增苦悲。

     在廟中前前後後瞧了一遍,心想父親逝世已久,自不緻再留下什麼遺迹,走到廟後,隻見兩株大樹之間有座墳墓,墳前立着一碑,看碑上刻字時,不由得怒火攻心,難以抑制,原來碑上刻着一行字道:“不肖弟子楊康之墓”,旁邊另刻一行小字:“不才業師丘處機書碑”。

     楊過大怒,心想:“丘處機這老道忒也無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過?我父卻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了你這個牛鼻子老道有什麼好處?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殺一場,此恨難消。

    ”手掌揚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時,忽聽得西北方傳來一陣快速的腳步聲,這聲音好生奇怪,似是幾個武林好手同行,卻又似是兩頭野獸緊接而行,腳步着地時左重右輕,大異尋常。

    楊過好奇心起,停掌不擊,耳聽得這聲音正是奔向王鐵槍廟而來,于是回進正殿,隐身在圯倒的神像之後,要瞧瞧是什麼怪物。

     片刻之間,腳步聲走到廟前,停着不動,似怕廟中有敵人隐伏,過了一會,這才進殿。

    楊過探頭一瞧,險些兒啞然失笑。

    原來進廟的共是四人,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撐着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條鐵鍊,互相鎖在一起,因此行走時四條拐杖齊落,跟着便是四條右腿同時邁步。

     隻見當先那人頭皮油光晶亮,左臂斷了半截。

    第二人額生三瘤,左臂齊肘而斷,兩人均是殘廢中加了殘廢。

    第三人短小精悍。

    第四人是個高大和尚。

    四人年紀均已老邁。

    楊過暗暗稱奇:“這四人是什麼路數?何以如此相依為命,永不分離?”隻聽得嗒嗒兩聲響,為首的秃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殘燭點着了。

    楊過看得分明,見除第一人外,其餘三人都隻有眼眶而無眼珠,這才恍然:“原來那三人須仗這秃子引路。

    ” 秃頭老者舉起蠟燭,在鐵槍廟前後巡視,四人便如一串大蟹,一個跟一個,相距不逾三尺,楊過早已藏好,别說這四人行動不便,又隻一人能夠見物,縱然四人個個耳目靈便、手足輕捷,也搜不出他藏在神像之後。

    四人巡查後回到正殿。

    秃頭老者道:“柯老頭沒洩露咱們行蹤,他如邀了幫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

    ”第三人道:“不錯,他答應決不吐露半句,這些人以俠義自負,那‘信義’兩字,倒是瞧得很重的。

    ” 四個人并肩坐地。

    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師哥,你說這柯老頭真的會來麼?”第一人道:“那就難說得很,按理是不會來的,誰能有這麼傻,眼巴巴的自行來送死?”第三個瘦子道:“可是這柯老頭乃江南七怪之首,當年他們和那十惡不赦的丘老道打賭,萬裡迢迢的趕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藝,這件事江湖傳聞,都說江南七怪千金一諾,言出必踐。

    咱們也瞧在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 楊過在神像後聽得清楚,心想:“原來他們在等候柯老公公。

    ”隻聽第二人道:“我說他一定不來,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一個賭,瞧瞧是誰……”一句話還沒說完,隻聽得東邊傳來一陣腳步聲,也是一輕一重,有人以拐杖撐地而來。

    楊過幼時曾在桃花島上與柯鎮惡相處,一聽便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