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東邪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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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李莫愁到了。

     陸無雙心頭大震,拔劍站起。

    李莫愁竟站着一動不動,隻側耳傾聽。

     原來她聽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時與愛侶陸展元共奏樂曲的情景,一個吹笛,一個吹笙,這曲〈流波〉便是當年常相吹奏的。

    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韻依舊,卻已是“風月無情人暗換”,耳聽得箫歌酬答,曲盡綢缪,蓦地裡傷痛難禁,忍不住縱聲大哭。

    這一下鬥放悲聲,更大出陸無雙意料之外,她平素隻見師父嚴峻兇殺,那裡有半點柔軟心腸?怎麼明明是要來報怨殺人,竟在門外痛哭起來?但聽她哭得愁盡慘極,回腸百轉,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這麼一哭,楊過和程英也自驚覺,歌聲節拍便即散亂。

    李莫愁心念一動,突然縱聲而歌,音調凄婉,歌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别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箫歌聲本來充滿愉樂之情,李莫愁此歌卻詞意悲切,聲調更是哀怨,且節拍韻律與〈流波〉全然不同,歌聲漸細,卻越細越高。

    程英心神微亂,竟順着那“歡樂趣”三個字吹出,待她轉到“離别苦”三字時,已不自禁的給她帶去。

    她慌忙轉調,但箫韻清和,她内力又淺,吹奏不出高亢之音與李莫愁的歌聲相抗,微一躊躇,便奔進室内,放下玉箫,坐在幾邊撫動瑤琴。

    楊過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勢。

    隻聽得李莫愁歌聲越轉凄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提越高,铮的一聲,第一根“征弦”忽然斷了。

     程英吃了一驚,指法微亂,瑤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斷。

    李莫愁長歌帶哭,第三根“宮弦”再絕。

    程英的琴箫都是跟黃藥師學的,雖遇明師,畢竟年幼,造詣尚淺。

    李莫愁本來乘着對方弦斷韻散、心慌意亂之際,大可長驅直入,但眼見茅屋外的土陣看似亂七八糟,中間顯然暗藏五行生克的變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内又曾累次中伏受創,不免心存忌憚,靈機一動,突然繞到左側,高歌聲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陣東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門,卻未想到茅屋牆壁不牢,給李莫愁繞開正路,雙掌起處,推破土壁,攻了進來。

    陸無雙大驚,提劍跟着奔進。

     楊過身上有傷,無法起身相抗,隻有躺着不動。

    程英料知與李莫愁動手徒然送命,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調弦轉律,彈起一曲〈桃夭〉來。

    這一曲華美燦爛,喜氣盎然。

    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楊大哥身邊而死,卻也不枉了。

    ”目光斜向楊過瞧去。

    楊過對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樂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琴聲洋洋灑灑,樂音中春風和暢,花氣馨芳。

     李莫愁臉上愁苦之色漸消,問陸無雙道:“那書呢?到底是丐幫取去了不曾?”楊過将《五毒秘傳》扔給了她,說道:“丐幫黃幫主、魯幫主大仁大義,要這邪書何用?早就傳下号令,幫衆子弟,不得翻動此書一頁。

    ”李莫愁見書本完整無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幫行事正派,律令嚴明,也許是真的未曾翻閱。

     楊過又從懷中取出兩片半邊錦帕,鋪在床頭幾上,道:“這帕子請你一并取了去罷!”李莫愁臉色大變,拂塵一揮,将兩塊帕子卷了過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時間思潮起伏,心神不定。

    程英和陸無雙互視一眼,都臉上暈紅,料不到對方竟将帕子給了楊過,而他卻當面取了出來。

     這幾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脈脈,眼波盈盈,茅屋中本來一團肅殺之氣,霎時間盡化為濃情密意。

    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彈得纏綿歡悅。

     突然之間,李莫愁将兩片錦帕扯成四截,說道:“往事已矣,夫複何言?”雙手一陣急扯,往空抛出,錦帕碎片有如梨花亂落。

    程英一驚,铮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斷一根!”悲歌聲中,瑤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應聲而斷。

    李莫愁冷笑道:“頃刻之間,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給我抱頭痛哭罷。

    ”這時琴上隻剩下兩根琴弦,程英的琴藝本就平平,自已難成曲調。

    李莫愁道:“快彈幾聲凄傷之音!世間大苦,活着有何樂趣?”程英撥弦彈了兩聲,雖不成調,卻仍是“桃之夭夭”的韻律。

    李莫愁道:“好,我先殺一人,瞧你悲不悲痛?”這一厲聲斷喝,又崩斷了一根琴弦,舉起拂塵,就要往陸無雙頭頂擊下。

     楊過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時而死,快快活活,遠勝于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間。

    英妹、雙妹,你們過來。

    ”程英和陸無雙走到他床邊。

    楊過左手摟住程英肩頭,右手摟住陸無雙肩頭,笑道:“咱三個死在一起,在黃泉路上說說笑笑,卻不強勝于這惡毒女子十倍?”陸無雙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說的一點兒不錯。

    ”程英溫柔一笑。

    表姊妹二人給楊過摟住了肩頭,都是心神俱醉。

    楊過卻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着我。

    ”但他強顔歡笑,雙手分别輕輕握住二女一手,拉近二女,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這小子的話倒不錯,他三人如此死了,确是勝過我活着。

    ”尋思:“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們臨死時傷心斷腸。

    ”于是拂塵輕擺,臉帶寒霜,低聲唱了起來,仍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那曲子,歌聲若斷若續,音調酸楚,猶似棄婦吞聲,冤鬼夜哭。

     楊過等三人四手相握,聽了一陣,不自禁的心中哀傷。

    楊過内功較深,凝神不動,臉上猶帶微笑;陸無雙心腸剛硬,不易激動;程英卻已忍不住掉下淚來。

    李莫愁的歌聲越唱越低,到了後來聲似遊絲,若有若無。

     那赤練仙子隻待三人同時掉淚,拂塵揮處,就要将他們一齊震死。

    正當歌聲凄婉慘厲之極的當口,突聽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來。

     歌聲是女子口音,聽來年紀已自不輕,但唱的卻是天真爛漫的兒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拿一包。

    ”歌聲中充滿着歡樂,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時受擾。

    但聽她越唱越近,轉了幾轉,從大門中走了進來,卻是個蓬頭亂服的中年女子,雙眼圓睜,嘻嘻傻笑,手中拿着一柄燒火用的火叉。

    李莫愁吃了一驚:“怎麼她輕輕易易的便繞過土堆,從大門中進來?若不是他三人一夥,便是精通奇門遁甲之術了。

    ”她心有别念,歌聲感人之力立減。

     程英見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師姊,這人要害我,你快幫我。

    ”這蓬頭女子正是曲傻姑。

    她其實比程英低了一輩,年紀卻大得多,因此程英便叫她師姊。

     隻聽她拍手嘻笑,高唱兒歌,什麼“天上一顆星,地下骨零丁”,什麼“寶塔尖,沖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來,有時歌詞記錯了,便東拉西扯的混在一起。

    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相制,豈知傻姑渾渾噩噩,向來并沒什麼愁苦煩惱,須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再強,也不能無中生有,誘發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給她亂七八糟的兒歌一沖,反連楊過等也制不住了。

    李莫愁大怒,心道:“須得先結果此人。

    ”歌聲未絕,揮拂塵迎頭擊去。

     當年黃藥師後悔一時意氣用事,遷怒無辜,累得弟子曲靈風命喪敵手,因此收養曲靈風這個女兒傻姑,發願要把一身本事傾囊以授。

    可是傻姑從小就傻傻的頭腦不清,大後亦未便好,不論黃藥師花了多少心血來循循善誘,總是人力難以回天,别說要學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識幾個子,學會幾套粗淺武功,卻也萬萬不能。

    十餘年來,傻姑在明師督導之下,卻也練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

    所謂一套,其實隻是每樣三招。

    黃藥師知道什麼變化奇招她決計記不住,于是窮智竭慮,創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

    這六招呆呆闆闆,并無變化後着,威力全在功勁之上。

    常人練武,少則數十招,多則變化逾千,傻姑隻練六招,日久自然精純,招數雖少,卻也非同小可。

     至于她能繞過茅屋前的土堆,隻因她在桃花島住得久了,程英的布置盡是桃花島的粗淺功夫,傻姑也不須學什麼奇門遁甲,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進屋。

     此時她見李莫愁拂塵打來,當即火叉平胸刺出。

    李莫愁聽得這一叉破空之聲勁急,不禁大驚:“瞧不出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

    ”急忙繞步向左,揮拂塵向她頭頸擊去。

    傻姑不理敵招如何,挺叉直刺。

    李莫愁拂塵倒轉,已卷住了叉頭。

    傻姑隻如不見,火叉仍往前刺。

    李莫愁運勁急甩,火叉竟不搖動,轉眼間已刺到她胸口,總算李莫愁武功高強,百忙中一個“倒轉七星步”,從牆壁破洞中反身躍出,方始避開了這勢若雷霆的一擊,卻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躍進茅屋,縱身而起,從半空中揮拂塵擊落。

    傻姑以不變應萬變,仍然挺叉平刺,敵人已經躍高,這一叉就刺向對方小腹。

    李莫愁見來勁狠猛,倒轉拂塵柄在叉杆上一擋,借勢竄開,呆呆的望着她,心想:“我适才攻擊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變化,十二着後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閑視之。

    這女子隻一叉當胸平刺,便将我六十三手變化盡數消解于無形。

    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趕快走罷!”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來來去去便隻三招,隻消時刻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勝。

    常言道程咬金三斧頭,傻姑也隻有三火叉,她單憑一招叉法,竟将這個絕頂厲害的敵人驚走,桃花島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轉過身來,正要從牆壁缺口中躍出,卻見破口旁已坐着一人,青袍長須,正是當年從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島主黃藥師。

    李莫愁昔年在他手下大敗虧輸,一見是他,心下暗驚,隻盼能設法脫身逃走。

    但見他憑幾而坐,矮幾上放着程英适才所彈的瑤琴。

    李莫愁對戰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但黃藥師進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沒察覺,若在背後暗算,取她性命豈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與傻姑對招之時,生怕程英等加入戰團,是以口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難以甯定,此時鬥見黃藥師悄坐撫琴,心頭一震,歌聲登時停了。

     黃藥師在琴上彈了一響,縱聲唱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

    琴上的弦隻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這一根弦上彈出宮商角征羽諸般音律,而琴韻悲切,更遠勝于她歌聲。

     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黃藥師一加變調,她心中所生感應,比之楊過諸人更甚十倍。

    黃藥師早知她作惡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機緣将她除去。

    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箫與歐陽鋒的鐵筝、洪七公的嘯聲相抗,鬥成平手,這時他年事已高,力氣已因年紀增長而衰減,内功卻越練越深,李莫愁如何抵禦得住?片刻間便感心旌搖動,莫可抑制。

     黃藥師琴歌相和,忽而歡樂,忽而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數變,引得她也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見這一曲唱完,李莫愁難免發狂,心神大亂。

     便在此時,傻姑一轉頭,突然見到楊過,燭光之下,看來宛然是他父親楊康。

    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而當日楊康中毒而死的情狀深印腦海,永不能忘,忽見楊過呆呆而坐,隻道楊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着他道“楊……楊兄弟,你……你别害我……你……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罷。

    ” 黃藥師不提防她這麼旁裡橫加擾亂,铮的一聲,最後一根琴弦竟也斷了。

    傻姑躲到師祖身後,大叫:“鬼……鬼……爺爺,是楊兄弟的鬼魂。

    ”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揮拂塵打熄燭火,從破壁中鑽了出去。

    黃藥師未能制其死命,終于給她逃脫,自顧身分,已不能出屋追擊。

    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響了:“是惡鬼,爺爺,打鬼,打鬼!” 黃藥師喝住傻姑。

    程英打火點亮臘燭,拜倒在地,向師父見禮,站起身來,将楊過與陸無雙二人的來曆簡略說了。

     黃藥師師向楊過笑道:“我這個徒孫兼徒兒傻裡傻氣。

    她識得你父親。

    你果然與你父甚為相像。

    ”楊過在床上彎腰磕頭,說道:“恕弟子身上有傷,不能叩拜。

    ”黃藥師顔色甚和,道:“你不顧自己性命,兩次救我女兒和外孫女,真是好孩子。

    ”原來他已與黃蓉見過面,得悉經過情由,聽說程英将他救去,便帶同傻姑前來尋找。

     黃藥師取出療傷靈藥,給楊過服了,又運内功給他推拿按摩。

    楊過但覺他雙手到處,有如火炙,不自禁的從體中生出抗力。

    黃藥師鬥覺他皮肉一震,接着便感到他經脈運轉,内功實有異常造詣,手上加勁,運了一頓飯時分,楊過但覺四肢百骸無不舒暢,昏昏沉沉的竟睡着了。

     次日醒時,楊過睜眼見黃藥師坐在床頭,忙坐起行禮。

    黃藥師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什麼名号?”楊過道:“前輩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道:“還有呢?”楊過覺得“東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轉念一想,他外号中既然有個“邪”字,脾氣自和常人大不相同,于是大着膽子道:“你是東邪!”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不錯。

    我聽說你武功不壞,心腸也熱,行事卻也邪得可以。

    又聽說你想娶你師父為妻,是不是?”楊過道:“正是,老前輩,人人都不許我,但我甯可千死萬死,也要娶她。

    ” 黃藥師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怔怔的望了他一陣,突然擡起頭來,仰天大笑,隻震得屋頂的茅草簌簌亂動。

    楊過怒道:“這有什麼可笑?我道你号稱東邪,定有了不起的高見,豈知也與世俗之人一般無異。

    ”黃藥師大聲道:“好,好,好!”說了幾個“好”字,轉身出屋。

    楊過怔怔的坐着,心想:“我這一番話,可把這位老前輩給得罪了。

    可是他何以又無怒色?” 殊不知黃藥師一生縱橫天下,對當時禮教世俗之見最是憎恨,行事說話,無不離經叛道,因此上得了個“邪”字的名号。

    他落落寡合,生平實無知己,雖以女兒女婿之親,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

    不料多年江湖飄泊,居然遇到楊過。

    日前英雄大會中楊過諸般作為,已傳入他耳中,黃蓉也約略說了這少年的行事為人,此刻與他寥寥數語,更大合心意。

     這天傍晚,黃藥師又回到室中,說道:“楊過,聽說你反出全真教,毆打本師,倒也邪得可以。

    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師門,轉拜我為師罷。

    ”楊過一怔道:“為什麼?”黃藥師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