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半枚靈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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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劇毒難解,說什麼也要叫老太婆交出解藥。

    她這棗核釘自是天下最淩厲的暗器,任她連打三釘确然十分兇險,稍有疏虞,不免便送了性命。

    但若非如此,她焉肯交出解藥?” 黃蓉說這番話時,早已替裘千尺設身處地的想得十分周到,既要讓她洩去心中若幹怨毒郁積,又乘着她内變橫生、憂急驚懼之際,允她郁敵解難,而洩憤之法,正是她惟一能以之傷人的伎倆,縱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有利的方法來。

     但裘千尺覺得此事太過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啞聲道:“你是我的對頭死敵,卻甘心受我三枚棗核釘,到底包藏着什麼詭計,什麼禍心?” 黃蓉走上前去,低聲道:“此處耳目衆多,隻怕有不少人對你不懷好意,我要在你耳邊說幾句話。

    ”裘千尺向弟子掃射了一眼,心想:“這些人大半是老賊的親信,确實不可不防。

    ”便點了點頭。

     黃蓉湊過頭去,悄聲道:“你的對頭不久便要發難動手,小妹自己何嘗不是身處險地?咱們快快揭過了這場過節,小妹不論死活,大夥兒便可并肩應敵。

    再者楊過于我有恩,我便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絕情丹給他。

    人生在世,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說罷便退開三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聽了“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這話,心中也是一動,暗想:“若不是楊過這小子相救,我此刻仍孤另另的在地底山洞中挨苦受難。

    ”但這念頭便如閃電般一瞬即過,善念消退,惡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語,老婦人鐵石心腸,不改初衷,來來來,你站開了,吃我三釘!” 黃蓉衣袖一拂,道:“我拚死挨你三釘便了。

    我不論死活,你都須給楊過解藥。

    ”說着縱身退後,站在大廳正中,與裘千尺相距約莫三丈,說道:“請發射罷!” 武三通等雖然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但裘千尺棗核釘的厲害各人親眼所見,這時見黃蓉空手站立,無不心中惴惴。

    郭芙更加着急,走過去一拉黃蓉衣袖,低聲道:“媽,咱們找個地方,我把軟猬甲脫下來給你換上,那就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釘了。

    ”黃蓉微微一笑,道:“以軟猬甲擋棗核釘,那又何足為奇?你且看媽媽的手段。

    ” 隻聽得裘千尺道:“各人閃……”那“開”字尚未出口,棗核釘已疾射而出,直指黃蓉的小腹。

    這枚棗核釘的去勢當真悍猛無倫,雖隻極小的一枚鐵釘,但破空之聲有如尖嘯。

    黃蓉“啊”的一聲高叫,彎腰捧腹,俯下身去。

     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齊大驚,待要上前相扶,嘯聲又起,這第二枚棗核釘卻射向黃蓉的胸口。

    黃蓉又一聲大叫,搖搖晃晃的退後幾步,似欲摔倒。

     裘千尺見黃蓉果然如言不閃不格,兩枚鐵釘已打中她身上要害,這兩枚鐵釘的力道,便岩石也射入了,何況血肉之軀?然黃蓉身中兩釘,雖似已受重傷,但竟不摔倒,顯在苦苦支撐,要再受自己一釘,裘千尺心下駭然,暗想:“先前見這女子嬌怯怯的模樣,不信她有甚能耐可當丐幫的幫主。

    如此看來,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兩釘,決計性命不保,就此報了深仇,不禁欣然喜色,波的一聲,第三枚棗核釘又從口裡噴出。

    這一次卻是射向黃蓉的咽喉,要使鐵釘透喉而過,令殺害兄長的大仇人立斃于當場。

     黃蓉說出甘受三釘之時,尚未籌得善策,隻知非此不足以換得解藥,縱然身死,也報了楊過的大恩,但其後與裘千尺一番低語,稍有餘裕,心念電閃,已有了計較。

    先一陣郭芙的長劍被棗核釘打斷,黃蓉拾起劍頭,藏在衣袖之中,待棗核釘打到,一彎臂便将劍頭擋在釘射到之處。

    但釘劍相撞,必有金鐵之聲,她兩次大聲叫喚,便将這聲音掩蓋了過去。

    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并未發覺。

     黃蓉有意裝得身受重傷,既可稍減對方怒氣,也可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

    但第三枚棗核釘直指咽喉,倘若舉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劍頭擋格,必遭裘千尺瞧出破綻,自己便算毀了“不避不格”的諾言,處此情境,隻得行險,雙膝微微一曲,待棗核釘對準嘴唇飛到,她胸腹之間早已真氣充溢,張口發勁吐出,一股真氣噴出。

    她知道這棗核釘來勢所以這般淩厲,全憑真氣激發,以氣敵氣,敵遠我近,大占便宜,棗核釘縱不從空堕落,來勁也必急減。

    那知裘千尺獨居山洞,手足既廢,整日價除了苦練這門棗核功夫之外,心不旁骛。

    黃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須處分幫務、助守襄陽,生兒育女、伴夫課徒,那能如她這般苦心緻志?因此一股真氣噴出,棗核釘來勢隻略略一緩,勁力仍猛惡無比。

     黃蓉心中一驚,鐵釘已到唇前,當這千鈞一發之際别無他法,隻得張口急咬,硬生生将鐵釘咬住了。

    這一下隻震得滿口牙齒生疼,立足不穩,倒退了兩步。

    這次真是給鐵釘來勢沖擊而退,也幸好她應變奇速,退步消勢,否則上下四枚門牙非當場跌落不可,饒是如此,也已震得牙齒出血。

     旁觀衆人齊聲驚呼,圍了攏來。

    黃蓉一仰頭,波的一聲,将棗核釘噴出,釘入橫梁,皺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這三釘,命不久長,盼你依言賜藥。

    ” 裘千尺見她竟能将棗核釘一口咬住,也自駭然,眼見先前兩枚棗核釘明明射入她體内,何以仍直立不倒?側目向綠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兒中了情花之毒,别說楊過不允婚事,他便真是我女婿,這半枚絕情丹又豈能給他?”但自己親口答應給藥,言入衆人之耳,總不能立時反悔,她雙眼一轉,已有計較,說道:“郭夫人,咱二人雖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信,當勝須眉。

    你挺身受我三釘,如此氣概,世所罕有,我十分佩服,解藥便可給你。

    我若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

    ” 郭芙隻道母親當真中了鐵釘,叫道:“我媽媽若受重傷,這裡大夥兒都要跟你拚命。

    ”轉頭向黃蓉道:“媽,老太婆的釘子打中了你身上何處?” 黃蓉不答女兒的問話,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谷主不必當真。

    小妹生平說一是一,自當相助谷主退敵,便請賜藥是幸。

    ”武三通等聽黃蓉說話中氣充沛,聲音爽朗,半點不像受了傷的模樣,漸漸寬心。

     這一層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驚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武功,我縱要反悔,也不容易,隻有以詐道相待。

    ”點頭說道:“那麼我先多謝了。

    ”轉頭向女兒道:“萼兒過來,我有言吩咐。

    ” 黃蓉一生之中,不知對付過多少奸猾無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閃爍不定,如何逃得過她雙目?她知裘千尺決不肯就此輕易交出解藥,隻是要怎生推脫欺詐,一時猜想不出。

     隻聽裘千尺道:“将我面前數過去的第五塊青磚揭開了。

    ”綠萼大奇:“難道那絕情丹竟藏在磚下?”黃蓉一聽,暗贊裘千尺心思靈巧:“這絕情丹如此寶貴,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圖謀。

    她藏在這當眼之處,确使人猜想不到,磚下所藏當是真藥無疑。

    她決不會事先料到有此刻情勢,因而在磚下預藏假藥。

    ”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内室取藥,黃蓉倒也難知取來的絕情丹是真是假,這時見她命女兒揭開青磚,卻少了一層顧慮。

     綠萼數到第五塊青磚,拔出腰間匕首,從磚縫中插入,揭起磚塊,隻見磚下鋪着灰泥,全無異狀。

     裘千尺道:“磚下藏藥之處,大有機密,不能為外人所知。

    萼兒,俯耳過來。

    ” 黃蓉知道裘千尺狡計将生,當下叫聲“哎喲”,捧腹彎腰,裝得身上傷勢發作,好讓裘千尺防備之心稍殺,以便凝神聽她對女兒的說話。

    豈知裘千尺也已料到了此節,在綠萼耳畔說得聲音極輕,黃蓉雖全神貫注,也隻聽到“絕情丹便在青磚之下”九字。

    但她早料到絕情丹是在青磚之下,這九個字聽來一無用處,此後隻見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顫動,半個字也聽不出來,再看綠萼時,但見她眉尖緊蹙,隻“嗯、嗯、嗯”的答應。

     黃蓉知道眼前已到了緊急關頭,卻不知如何是好,正自惶急,忽聽得一燈大師道:“蓉兒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如何?”黃蓉回過頭來,見一燈坐在屋角,臉上頗有關切之容,心想:“他一搭我的脈搏,便知我非受傷。

    ”于是走過去伸出手掌。

    一燈伸出三指搭住她的脈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婆婆說……阿彌陀佛……磚下有兩瓶……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東首的藏真藥……阿彌陀佛……西首的藏假藥……阿彌陀佛……叫女兒取西首假藥……阿彌陀佛……假藥給你……阿彌陀佛……” 一燈大師口誦佛号之時,聲音甚響,說到“磚下有兩瓶”這些話時,聲音放低。

    黃蓉隻聽他說了“老婆婆說”那四個字,即明其理,知道一燈大師數十年潛修,内功深厚之極,耳聰目明,遠勝常人。

    佛家原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說,佛經上言道,具此大神通者,當深處禅定之際,“能聞六道衆生語言及世間種種音聲,通達無礙”。

    這般說法過于玄妙,自不可信,但内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耳音特強,能聞常人之所不能聞,卻非奇事。

    裘千尺對女兒低聲細語,一燈大師在數丈外閉目靜坐,一字一語聽得明明白白。

    他知丹藥真假關連楊過性命,佛家有好生之德,豈能見死不救,于是告知了黃蓉。

     黃蓉待他念兩句佛号,便問:“我的傷能好麼?”“棗核釘能起出麼?”每問一句,剛好将一燈所說“東首的藏真藥”、“西首的藏假藥”那些話掩蓋了。

    裘千尺向兩人望了幾眼,但見黃蓉臉有憂色,隻詢問自己的傷勢,一燈不住的念“阿彌陀佛”,那料得到自己奸計已為對方知悉。

     綠萼聽母親說完,點頭答應,彎下腰來,伸手到磚底的泥中一掏,果有兩個小瓶并列;她心中一酸,暗道:“楊郎啊楊郎,今日我舍卻性命,取真藥給你。

    這番苦心,你未必知道罷?”當下摸了東首那瓷瓶出來,說道:“媽!絕情丹在這兒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隻有她才知這瓶子原在東首,裘千尺和黃蓉卻都以為是從西首取出。

     兩個瓷瓶外形全然相同,瓶中的半枚丹藥模樣也無分别,裘千尺倘不以舌試舐藥味,也難分真假。

    她見綠萼取出瓷瓶,心道:“先前我還防這丫頭盜丹藥去讨好情郎,現下她也中了情花之毒,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緊了。

    ”她生性褊狹狠惡,刻薄寡恩,決不信世上有人甘願舍卻自己性命以救旁人,說道:“咱們信守諾言,丹藥交給郭夫人。

    ”綠萼道:“是!”雙手捧着瓷瓶,走向黃蓉。

     黃蓉先斂衽向裘千尺行禮,說道:“多謝厚意。

    ”心中卻想:“既知真藥所在,難道還盜不到麼?” 正要伸手去接瓷瓶,突然屋頂喀喇一聲響,灰土飛揚,登時開了一個大洞,一人從空躍落,挾手便将綠萼手中的瓷瓶奪了去。

    綠萼大驚失色,叫道:“爹爹!” 黃蓉見公孫綠萼臉色大變,極為惶急,不禁一怔:“公孫止奪去的瓷瓶,明明裝的是假藥,她何必如此着急?” 便在此時,大廳廳門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廳上每一枝紅燭搖晃不已,火焰忽明忽暗,跟着又是一響,門闩從中截斷,兩扇大門左右彈開,走進一男三女。

    男的正是楊過,女的則是小龍女、程英和陸無雙。

     綠萼見楊過進來,失聲叫道:“楊大哥……”迎上前去,隻踏出兩步,立覺不妥,要說的那句話縮回了口中,腳步也即停止。

    黃蓉一直注視着綠萼的神色,隻見她瞧着楊過的眼光之中流露出無限深情、無限焦慮,登時恍然,心道:“蓉兒啊蓉兒,難道你做了媽媽,連女兒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媽媽命她給我們假藥,但她癡戀過兒,遞過來的卻是真藥,公孫止搶去的正是續命靈丹,她如何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