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風塵困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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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攜家北上,定居在大勝關。

    陸乘風中年早逝。

    當年程瑤迦未嫁時曾遭遇危難,得郭靖、黃蓉及丐幫中人相救,是以對丐幫一直感恩。

    這時丐幫廣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陸冠英夫婦富于家财,便一力承擔,将英雄宴設在陸家莊中。

     郭靖等敬禮已畢,陪着郝大通、孫不二走向大廳,要與衆英雄引見。

    郝大通捋着胡須說道:“馬劉丘王四位師兄接到黃幫主的英雄帖,都說該當奉召,但馬師兄近來身子不适,劉師兄、丘師兄他們助他運功醫治,難以分身,隻有向黃幫主告罪了。

    ”黃蓉道:“好說,好說。

    幾位前輩太客氣了。

    ”她雖年輕,然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郝大通等自對她極為尊重。

    郭靖與甄志丙的師弟尹志平少年時即相識,與甄志丙也曾會過面。

    郭靖探詢馬钰病況,得知是老年人的常病,便即放心。

     大廳上筵席開處,人聲鼎沸,燭光映紅,一派熱鬧氣象。

    甄志丙東張西望,似在人叢中尋覓什麼人。

    趙志敬微微冷笑,低聲道:“甄師弟,龍家那位不知會不會賞光?”甄志丙臉上變色,并不答話。

    郭靖不知他們說的是小龍女,接口道:“那一位姓龍的英雄?是兩位師兄的朋友麼?”趙志敬道:“是甄師弟的好友,貧道是不敢接交的。

    ” 突然之間,甄志丙在人叢中見到楊過,全身一震,如中雷轟電擊,他隻道楊過既然在此,小龍女也必到了。

    趙志敬順着他眼光瞧去,霎時間臉色大變,怒道:“楊過!是楊過!這……這小……也來了!” 郭靖聽到“楊過”兩字,忙轉頭瞧去。

    他二人别離數年,楊過人已長大,又裝得落魄潦倒,郭靖本來未必相識,聽了趙志敬的呼聲,登時便認出了,又驚又喜,快步搶過去抓住了他手,歡然道:“過兒,你也來啦?我隻怕荒廢了你功課,沒邀你來。

    你師父帶了你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楊過反出重陽宮,全真教上下均引為本教之恥,誰也不向外洩漏一句,郭靖在桃花島上一直未知。

    郭靖對他常自挂念,生怕全真教衆道多心,便沒去探望,也沒派人查詢,此刻相會,心下甚喜。

     趙志敬此番來參與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說知此事,不料竟與楊過相遇。

    他生怕郭靖聽了楊過一面之詞,先入為主,此時聽他如此說,才知二人也是初遇,當下臉色鐵青,擡頭望天,說道:“貧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楊爺的師父?”郭靖大吃一驚,忙問:“趙師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兒不聽教訓麼?”趙志敬見大廳上諸路英雄畢集,提起此事,勢必與楊過争吵,全真派臉上無光,隻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語。

     郭靖端詳楊過,但見他目腫鼻青,臉上絲絲血痕,衣服破爛,泥污滿身,顯是吃了不少苦頭,心中難受,雙臂将他摟在懷裡。

    楊過一給他抱住,立時全身暗運内功,護住要害。

    然郭靖乃對他愛憐,那有絲毫相害之意,伸手給他輕擦臉上污泥,向黃蓉叫道:“蓉兒,你瞧是誰來着?”黃蓉見到楊過,也是一怔。

    她可沒郭靖這般喜歡,隻淡淡的道:“好啊,你也來啦。

    ” 楊過從郭靖懷抱中輕輕掙脫,說道:“我身上髒,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

    ”這兩句話甚是冷淡,語氣中頗含譏刺。

    郭靖微感難過,随即心想:“這孩子沒爹沒娘,瞧來他師父也不疼他。

    ”攜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

    楊過本來給分派在大廳角落裡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幹之人共座,冷冷的道:“我坐在這兒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貴客罷。

    ”郭靖也覺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賓席上敬酒。

     三巡酒罷,黃蓉站起來朗聲說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

    尚有好幾路的英雄好漢此刻尚未到來。

    今晚請各位放懷暢飲,不醉不休,咱們明日再說正事。

    ”衆英雄轟然稱是。

    筵席上肉如山積,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鬥飲,或說故叙舊。

    陸冠英在太湖統帥群盜時積儲甚富,他生性豪邁,這日陸家莊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頭豬羊、斟幹了多少壇美酒。

     酒飯已罷,衆莊丁接待諸路好漢,分房安息。

     趙志敬悄聲向郝大通禀告幾句,郝大通點點頭。

    趙志敬站起身來向郭靖一拱手,說道:“郭大俠,貧道有負重托,實在慚愧得很,今日是負荊請罪來啦。

    ” 郭靖急忙回禮,說道:“趙師兄過謙了。

    咱們借一步到書房中說話。

    小孩兒家得罪趙師兄,小弟定當重重責罰,好教趙師兄消氣。

    ” 他這幾句話朗聲而說,楊過和他相隔雖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心下計議早定:“他隻要罵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見他面。

    他如打我,我瞧在他前時對我親厚的份上,我也就不還手。

    他要打得狠了,最多不過将我殺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姑姑日後知道,也不知會不會為我傷心。

    ”他面臨生死關頭,第一件事便是想到小龍女。

    心中有了這番打算,便即坦然,已不如初見趙志敬之驚懼,見郭靖向他招手,就過去跟在他身後。

     郭芙與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時對楊過已不識得,後來經父母相認,才記起原來是兒時在桃花島上的舊伴。

    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變化最大,數月不見即有不同,何況一别數年,又何況楊過故意扮成窮困落魄之狀,混在數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識了。

    她見楊過回來,不禁心中怦然而動,回想當年在桃花島上争鬥吵鬧,不知他是否還記昔時之恨?眼見他這副困頓情狀,與武氏兄弟豐神隽朗的形貌實有天淵之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憐憫之心,低聲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學藝,不知學得比咱們如何?”武敦儒還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師父武功天下無敵,他怎能跟咱們比?”郭芙點了點頭,道:“他從前根基不好,想來難有什麼進境,卻怎地又弄成這副狼狽模樣?”武修文道:“那幾個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

    這小子脾氣劣得緊,定又闖了什麼大禍。

    ” 三人悄悄議論了一會,聽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書房說話,又說要重責楊過,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們搶先到書房埋伏,去聽他們說些什麼。

    ”武敦儒怕師父責罵,不敢答應。

    武修文卻連聲叫好,搶在頭裡。

    郭芙右足一頓,微現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聽我話。

    ”武敦儒見了她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違抗不得,當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剛在書架後面躲好,郭靖、黃蓉已引着郝大通、孫不二、甄志丙、趙志敬四人走進書房,雙方分賓主坐下。

    楊過跟着進來,站立一旁。

     郭靖道:“過兒,你也坐罷!”楊過搖頭道:“我不坐。

    ”面對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縱然大膽,到這時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來把楊過當作自己嫡親子侄一般,對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問什麼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輩的不是,闆起臉向楊過道:“小孩兒這等大膽,竟敢不敬師父。

    快向兩位師叔祖、師父、師叔磕頭請罪。

    ”其時君臣、父子、師徒之間的名份要緊之極,所謂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師徒尊卑之分,亦不容有半分差池。

    不論是武林或儒林,還是常人家庭,師父等同于父親,尊師孝父,乃天經地義。

    郭靖生性嚴厲古闆,如此訓斥,實為憐他孤苦,語氣已溫和到了萬分,換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拳頭闆子夾頭來臉的打下去了。

     趙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貧道怎敢妄居楊爺的師尊?郭大俠,你别出言譏刺。

    我們全真教并沒得罪您郭大俠,何必當面損人?楊大爺,小道士給您老人家磕頭陪禮,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識得英雄好漢……” 靖蓉夫婦見他神色大變,越說越怒,都詫異之極,心想徒弟犯了過失,師父打罵責罰也屬常事,何必如此大失體統?黃蓉料知楊過所犯之事定然重大異常,見郭靖給他一頓發作,做聲不得,緩緩道:“我們給趙師兄添麻煩,當真過意不去。

    趙師兄卻也不須發怒,這孩子怎生得罪了師父,請坐下細談。

    ” 趙志敬大聲道:“我趙志敬這一點點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師父?豈不讓天下好漢笑掉了牙齒?那可不是要我好看嗎?” 黃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滿。

    她與全真教本沒多大交情,當年全真七子擺天罡北鬥陣圍攻她父親黃藥師,丘處機又曾堅欲以穆念慈許配給郭靖,都曾令她大為不快,雖事過境遷,早已不介于懷,但此時趙志敬在她面前大聲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過無禮。

     郝大通和孫不二雖覺難怪趙志敬生氣,然如此暴躁吵鬧,實非出家人本色。

    孫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俠和黃幫主說個明白。

    你這般暴躁,成什麼樣子?咱們修道人修的是什麼道?”孫不二雖是女流,但性子嚴峻,衆小輩都對她極為敬畏,她這麼緩緩的說了幾句,趙志敬當即不敢再嚷,連稱:“是,是。

    ”退回座位。

     郭靖道:“過兒,你瞧你師父對長輩多有規矩,你怎不學個榜樣?”趙志敬又待說“我不是他師父”,望了孫不二一眼,便強行忍住。

     楊過大聲道:“他不是我師父!”此言一出,郭靖、黃蓉固然大吃一驚,躲在書架後偷聽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詫異無比。

     武林中師徒之份何等嚴明,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撫育成人,又由洪七公傳授武藝,師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師之道實為天經地義,豈知楊過竟敢公然不認師父,說出這般忤逆的話來?他霍地立起,指着楊過,顫聲道:“你……你……你說什麼?”他拙于言辭,不會罵人,但臉色鐵青,卻已怒到了極點。

     黃蓉平素極少見他如此氣惱,低聲勸道:“靖哥哥,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為他生氣。

    ” 楊過本來心感害怕,這時見連本來疼愛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厲色,把心橫了,暗想:“除死無大事,就算你們合力打死了我,那又怎樣?”朗聲說道:“我本性原來不好,可也沒求你們傳授武藝。

    你們都是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何必使詭計損我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他說到“沒爹沒娘”四字,自傷身世,眼圈微微一紅,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淚。

    ”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師父……好心……好心傳你武藝,都是瞧着我和你過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誰又使……又使什麼詭計了?誰……誰……又來損……損你了?”他本就不會說話,盛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

     楊過見他急了,更加慢慢說話:“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

    ” 黃蓉緩緩的道:“郭伯母自然虧待你了。

    你愛一生記恨,那也由得你。

    ” 楊過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說道:“郭伯母沒待我好,可也沒虧待我。

    你說傳授武藝,其實是教我讀書,你傳過我一分半分武功麼?”郭靖聽了,心道:“原來蓉兒沒傳他武功。

    ”隻聽楊過續道:“但讀書也是好事,小侄總是多認得了幾個字,聽你講了許多古人之事。

    我還是要多謝您。

    可是這幾個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趙志敬,恨恨的道:“總有一日,我要報那血海深仇。

    ” 郭靖大驚,忙問:“甚……什麼?什麼血海……這……這從那裡說起?” 楊過道:“這姓趙的道人自稱是我師父,不傳我絲毫武藝,那也罷了,他卻叫好多小道士來打我。

    郭伯伯與郭伯母你們兩位既沒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隻有挨打的份兒。

    還有這姓郝的,見到一位婆婆愛憐我,他卻把人家活活打死了。

    姓郝的臭道士,你說這話是真是假?你把一個赤手空拳的六七十歲婆婆打得嘔血身亡,你全真教算是行俠仗義的正經教派,還是行兇作惡、殺害老弱的邪教?郝大通,咱們這就到大廳去,請天下英雄評評這個理,你敢不敢去?你不敢去,便是妖道奸人,你全真教上上下下,便都是無恥惡棍!”想到孫婆婆為己而死,咬牙切齒,撲上去要跟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學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無出其右,隻因一個失手誤殺了孫婆婆,數年來一直郁郁不樂,引為生平恨事。

    全真七子生平殺人不少,但所殺的盡是奸惡之徒,從來不傷無辜。

    此時聽楊過當衆直斥,不由得臉如死灰,當日一掌打得孫婆婆狂噴鮮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

    他身上不帶兵刃,當下伸出左手,從趙志敬腰裡拔出長劍。

     衆人隻道他要劍刺楊過,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護,不料他倒轉長劍,劍柄遞向楊過,說道:“不錯,我殺錯了人。

    你跟孫婆婆報仇罷,我決不還手就是。

    ”衆人見他如此,無不大為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