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全真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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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比往日更着意了幾分。

     全真教由王重陽首創,乃創教祖師。

    馬钰等七子是他親傳弟子,為第二代。

    趙志敬、尹志平、程瑤迦等為七子門徒,屬第三代。

    楊過等一輩則是第四代了。

    這日午後,玉陽子門下趙志敬、崔志方等人齊集東南角曠地之上,較武論藝。

    王處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趙志敬主持小較。

    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腳,或使刀槍,或發暗器,或顯内功,由趙志敬等講評一番,以定甲乙。

     楊過入門最遲,位居末座,眼見不少年紀與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藝精熟,各有專長,并無羨慕之心,卻生懷恨之意。

    趙志敬見他神色間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醜,待兩名小道士比過器械,大聲叫道:“楊過出來!” 楊過一呆,心道:“你又沒傳我半點武藝,叫我出來幹麼?”趙志敬又叫道:“楊過,你聽見沒有?快出來!”楊過隻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楊過,參見師父。

    ”全真門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數如楊過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禮。

     趙志敬指着場中适才比武得勝的小道士,說道:“他也大不了你幾歲,你去和比試罷。

    ”楊過道:“弟子又不會絲毫武藝,怎能和師兄比試?”趙志敬怒道:“我傳了你大半年功夫,怎說不會絲毫武藝?這大半年中你幹什麼來着?”楊過無話可答,低頭不語。

    趙志敬道:“你懶惰貪玩,不肯用功,拳腳自然生疏。

    我問你:‘修真活計有何憑?心死群情今不生。

    ’下兩句是什麼?”楊過道:“精氣充盈功行具,靈光照耀滿神京。

    ”趙志敬道:“不錯,我再問你:‘秘語師傳悟本初,來時無欠去無餘。

    ’下兩句是什麼?”楊過答道:“曆年塵垢揩磨盡,偏體靈明耀太虛。

    ”趙志敬微笑道:“很好,一點兒也不錯。

    你就用這幾句法門,下場和師兄過招罷。

    ”楊過又是一怔,道:“弟子不會。

    ”趙志敬心中得意,臉上卻現大怒之色,喝道:“你學了功訣,卻不練功,不斷推三阻四,快快下場去罷。

    ” 這幾句歌訣雖是修習内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練精養氣,但每一句均有幾招拳腳與之相配,合起來便是一套簡明的全真派入門拳法。

    衆道士親耳聽到楊過背誦口訣,絲毫無誤,隻道他臨試怯場,好心的出言鼓勵,幸災樂禍的便嘲諷讪笑。

    全真弟子大都是良善之士,隻因郭靖上終南山時一場大戰,将群道打得一敗塗地,得罪的人多了,頗有不少在郭靖手下吃了苦頭之人遷怒于楊過,盼他多受挫折,雖未必就是惡意,但要出一口胸中骯髒之氣,也是人之常情。

     楊過見衆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語的連聲譏刺,不由得怒氣轉盛,把心一橫,暗道:“今日把命拚了就是。

    ”便即縱躍入場,雙臂舞動,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擊過去。

    那小道士見他一下場既不行禮,亦不按門規謙遜求教,已自詫異,待見他發瘋般亂打,更加吃驚,不由得連連倒退。

    楊過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沖上去着着進逼。

    那小道士退了幾步,見他下盤虛浮,斜身出足,一招“風掃落葉”,往他腿上掃去。

    楊過不知閃避之法,立足不住,撲地倒了,跌得鼻血長流。

     群道見他跌得狼狽,有的笑了起來。

    楊過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頭向小道士猛撲。

    小道士見他來得猛惡,側身讓過。

    楊過出招全然不依法度,雙手一摟,已抱住對方左腿。

    小道士右掌斜飛,擊他肩頭,這招“揩磨塵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盤被襲的正法,但楊過在桃花島既未學到武藝,在重陽宮又未得傳授實用功夫,于對方什麼來招全不知曉,隻聽蓬的一聲,肩頭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已給重重擊中了一拳。

    他愈敗愈狠,一頭撞正對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給他壓倒在地。

    楊過掄起拳頭,狠命往他頭上打去。

     小道士敗中求勝,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勢躍起,反手一推一甩,重重将楊過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無欠無餘”。

    他打個稽首道:“楊師弟承讓!”同門較藝,本來一分勝敗就須住手,那知楊過勢若瘋虎,又疾沖過來。

    兩三招之間,又給摔倒,但他越戰越勇,拳腳也越出越出快。

     趙志敬叫道:“楊過,你早輸了,還比什麼?”楊過那裡理會,橫踢豎打,竟沒半分退縮。

    群道初時都覺好笑,均想:“我全真門中那有這般蠻打的笨功夫?”但後來見他情急拚命,隻怕闖出禍來,紛紛叫道:“算啦,算啦。

    師兄弟切磋武藝,不必認真。

    ” 再鬥一陣,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隻是閃避擋躲,不敢再容他近身。

    常言道:一人拚命,萬夫莫當。

    楊過在終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氣,此時禁不住盡情發洩出來。

    小道士的武功雖遠勝于他,卻那有這等旺盛鬥志?眼見抵敵不住,隻得在場中繞圈奔逃。

    楊過在後疾追,罵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過了想逃麼?” 此時旁觀的十人中倒有九個是道士,聽他這麼臭道士、賊道士的亂罵,不由得又是好氣,又覺好笑,人人都道:“這小子非好好管教不可。

    ”那小道士給趕得急了,驚叫:“師父,師父!”盼趙志敬出言喝止。

    趙志敬連聲怒喝,楊過卻毫不理睬。

     正沒做理會處,人群中一聲怒吼,竄出一名胖大道人,縱上前去,一把抓住楊過的後領,提将起來,啪啪啪三記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

    楊過險些給這三下打暈了,定睛看時,原來是與自己有仇的鹿清笃。

    楊過首日上山,鹿清笃給他使詐險些燒死,此後受盡師兄弟的讪笑,說他本事還不及一個小小孩兒。

    他一直懷恨在心,此時見楊過又再胡鬧,忍不住便出來動手。

     楊過本就打豁了心,眼見是他,更知無幸,隻是後心被他抓住了,動彈不得。

    鹿清笃一陣獰笑,又是啪啪啪三記耳光,叫道:“你不聽師父的言語,就是本門叛徒,誰都打得。

    ”說着舉手又要打落。

     趙志敬的師弟崔志方見楊過出手之際竟似不會半點本門功夫,又知趙志敬心地狹隘,隻怕其中另有别情,眼見鹿清笃落手兇狠,恐他打傷了人,當即喝道:“清笃,住手!” 鹿清笃聽師叔叫喝,雖然不願,隻得放下楊過,道:“師叔你有所不知,這小子狡猾無賴之極,不重重教訓,我教中還有什麼規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楊過面前,見他兩邊面頰腫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邊都是鮮血,神情可憐,溫言道:“楊過,師父教了你武藝,怎不用功修習,卻與師兄們撒潑亂打?”楊過恨恨的道:“什麼師父?他沒教我半點武功。

    ”崔志方道:“我明明聽到你背誦口訣,一點也沒錯。

    ” 楊過想起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背誦四書五經,隻道趙志敬所教的也是與武功絕無關的經書,道:“我又不想考試中狀元,背這些勞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發怒,要試他是否當真不會半點本門功夫,當下闆起臉道:“對尊長說話,怎麼這等無禮?”倏地伸手,在他肩頭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門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雖不及本門好手趙志敬,卻也内外兼修,功力頗深。

    這一推輕重疾徐恰到好處,觸手之下,但覺楊過肩頭微側,内力自生,竟把他推力卸開了一小半,雖踉踉跄跄的退後幾步,竟不跌倒。

    崔志方一驚,心頭疑雲大起,尋思:“他小小年紀,入我門不過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内力,适才比武就絕不該如此亂打,難道當真有詐麼?”他那知楊過修息歐陽鋒所傳内功,不知不覺間已頗有進境。

    白駝山一派内功上手甚易,進展極速,不比全真派内功在求根基紮實。

    在初練的十年之中,白駝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後,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趕将上來。

    兩派内功本來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随手那麼一推,自難分辨其間的差别。

     楊過給他一推,胸口氣都喘不過來,隻道他也出手毆打自己。

    他此時天不怕,地不怕,縱然丘處機親來,也要上前動手,那裡會忌憚什麼崔志方、崔志圓?當下低頭直沖,向他小腹撞去。

    崔志方怎能與小孩兒一般見識,微微一笑,閃身讓開,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實功夫,說道:“清笃,你與楊師弟過過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鹿清笃巴不得有這句話,立時晃身擋在楊過前面,左掌虛拍,楊過向右一躲,鹿清笃右掌打出,這一掌“虎門手”勁力不小,砰的一響,正中楊過胸口。

    若非楊過已習得白駝山内功,非當場口噴鮮血不可,饒是如此,胸前也已疼痛不堪,臉如白紙。

    鹿清笃見一掌打他不倒,也暗自詫異,右拳又擊他面門。

    楊過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會最尋常的拆解之法。

    鹿清笃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響,又打中他小腹。

    楊過痛得彎下了腰。

    鹿清笃竟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緣猛斬而下,正中項頸。

    他滿拟這一斬對準要害,要他立時暈倒,以報昔日之仇,那知楊過身子晃了幾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然頭腦昏眩,已全無還手之力。

     崔志方此時已知他确然不會武功,叫道:“清笃,住手!”鹿清笃向楊過道:“臭小子,你服了我麼?”楊過罵道:“賊道士,終有一日要殺了你!”鹿清笃大怒,兩拳連擊,都打在他鼻梁上。

     楊過給毆擊得昏天黑地,搖搖晃晃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間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沖上來,眼見鹿清笃第三拳又向面門擊至,閃無可閃,避無可避,自然而然的雙腿一彎,口中閣的一聲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笃小腹。

    但見他一個胖大身軀突然平平飛出,騰的一響,塵土飛揚,跌在丈許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動。

     旁觀衆道見鹿清笃以大欺小,毒打楊過,均有不平之意,長一輩的除趙志敬外都在出聲喝止,那知奇變陡生,鹿清笃竟讓楊過掌力摔出,就此僵卧不動,人人都大為訝異,一起擁過去察看。

     楊過于這蛤蟆功的内功原本不會使用,隻在危急拚命之際,自然而然的迸發,第一次在桃花島上擊暈了武修文,相隔數月,間中自習,内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對鹿清笃的憎恨,更非對武氏兄弟之可比,勁由心生,竟将他打得直飛出去。

    隻聽得衆道士亂叫:“啊喲,不好,死了!”“沒氣啦,準是震碎了内髒!”“快禀報掌教祖師。

    ”楊過心知已闖下了大禍,昏亂中不及細想,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笃死活,楊過悄悄溜走,竟沒人留心。

    趙志敬見鹿清笃雙眼上翻,不明生死,又駭又怒,大叫:“楊過,你學的是什麼妖法?”他武功雖強,但平日長在重陽宮留守,見聞不廣,竟不識得蛤蟆功的手法。

    他叫了幾聲,不聞楊過答應。

    衆道士回過身來,已不見他蹤影。

    趙志敬立傳号令,命衆人分頭追拿,料想這小小孩童在這片刻之間又能逃到何處? 楊過慌不擇路,發足亂闖,隻揀樹多林密處鑽去,奔了一陣,隻聽得背後喊聲大振,四下裡都有人在大叫:“楊過,楊過,快出來。

    ”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亂走,忽覺前面人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見到了他,搶着過來。

    楊過急忙轉身,西邊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這裡啦,在這裡啦。

    ”楊過一矮身,從一叢灌木下鑽了過去。

    那道士身軀高大,鑽不過去,待得繞過樹叢來尋,楊過已逃得不知去向。

     楊過鑽過灌木叢,向前疾沖,奔了一陣,耳聽得群道呼聲漸遠,但始終不敢停步,避開道路,在草叢亂石中狂跑,到後來全身酸軟,委實再也奔不動了,隻得坐在石上喘氣。

    坐了一會,心中隻道:“快逃,快逃。

    ”可是雙腿如千斤之重,說什麼也站不起來。

    忽聽身後有人嘿嘿冷笑,楊過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吓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出,見身後一個道人橫眉怒目,長須垂胸,正是趙志敬。

     二人相對怒視半晌,片刻之間,都一動也不動。

    楊過突然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趙志敬搶上前去,伸手抓他後心。

    楊過向前急撲,幸好差了數寸,沒給抓住,當即拾起一塊石子,用力向後擲出。

    趙志敬側身避過,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

    楊過狂奔十幾步,突見前面似是一道深溝,已無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還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踴身躍下。

     趙志敬走到峭壁邊緣向下張望,見楊過沿着青草斜坡,直滾進了樹叢之中。

    立足處離下面斜坡少說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躍下,快步繞道來到青草坡上,順着楊過在草地上壓平的一條路線,尋進樹叢,卻不見他蹤迹,越行樹林越密,到後來竟已遮得不見日光。

    他走出十數丈,猛地省起,這是重陽祖師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嚴規,任誰不得入内一步,可是若容楊過就此躲過,卻心有不甘,當下高聲叫道:“楊過,楊過,快出來。

    ” 叫了幾聲,林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他大着膽子,又向前走了幾步,朦胧中見地下立着塊石碑,低頭看時,見碑上刻着四個大字:“外人止步。

    ”趙志敬躊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楊過你這小賊,再不出來,抓住你活活打死。

    ”叫聲甫畢,忽聞林中起了一陣嗡嗡異聲,接着灰影晃動,一群白色蜂子從樹葉間飛出,撲了過來。

     趙志敬大驚,揮動袍袖要将蜂子驅開,他内力深厚,袖上的勁道原自不小,但揮了數揮,蜂群突分為二,一群正面撲來,另一群卻從後攻至。

    趙志敬更加心驚,不敢怠慢,雙袖飛舞,護住全身。

    群蜂散了開來,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撲擊。

    趙志敬不敢再行抵禦,揮袖掩住頭臉,轉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來,飛得雖不甚速,卻死纏不退。

    趙志敬逃向東,玉蜂追向東,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

    他衣袖舞得稍微緩慢,兩隻蜂子猛地從空隙中飛了進去,在他右頰上各螫了一針。

    片刻之間,趙志敬隻感麻癢難當,似乎五髒六腑也在發癢,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到後來立足不定,倒在林邊草坡上滾來滾去,大聲呼叫。

    蜂群在他身畔盤旋飛舞,有的更乘隙刺了他兩下,便回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