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鬥智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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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走進房去帶上了門,坐在床前椅上,半晌無言。

    兩人僵了半天,郭靖才問:“這些時候你到那裡去啦?”郭芙道:“我……我傷了楊大哥,怕你責罰,因此……因此……”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幾天?”郭芙咬着嘴唇,點了點頭。

    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氣過了,這才回來?” 郭芙又點了點頭,突然撲在他懷裡,抽抽噎噎的道:“爹,你還生女兒的氣麼?”郭靖撫摸她頭發,低聲道:“我沒生氣。

    我從來就沒生氣,隻是為你傷心。

    ”郭芙叫了聲:“爹!”伏在他懷裡,嗚嗚咽咽的哭泣。

     郭靖仰頭望着屋頂,一聲不響,待她哭聲稍止,說道:“楊過的祖父鐵心公,和你祖父嘯天公是異姓骨肉,他的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結義兄弟,這你都是知道的。

    ”郭芙“嗯”一聲。

    郭靖又道:“楊過這孩子雖然行事任性些,卻是一副俠義心腸,幾次三番不顧自身,救過你爹娘的性命,也曾救過你。

    他年紀輕輕,但為國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勞,你也知道的。

    ”郭芙聽父親的口氣漸漸嚴厲,更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來,又道:“還有一件事,你卻并不知道,今日也對你說了。

    過兒的父親楊康,當年行止不端,我是他義兄,卻沒盡心竭力勸他改過,他終于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雖不是你媽媽下手所害,他卻是因你媽媽而死,我郭家負他楊家實多……” 楊過聽到“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以及“他卻是因你媽媽而死”兩句話,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裡又翻了上來,隻聽郭靖又道:“我本想将你許配于他,彌補我這件畢生之恨,豈知……豈知……唉!” 郭芙擡起頭來,道:“爹,他擄我妹子,又說了許多胡言亂語,敗壞女兒的名聲。

    爹,他楊家雖和我家有這許多瓜葛,難道女兒便這樣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斬斷了他手臂,他卻怎樣欺侮你了?他武功勝你十倍,真要欺侮你,你便有十條臂膀,也都給他斬了。

    那柄劍呢?”郭芙不敢再說,從枕頭底下取出君子劍來。

    郭靖接在手裡,輕輕一抖,劍刃發出一陣嗡嗡之聲,凜然說道:“芙兒,人生天地之間,行事須當無愧于心。

    爹爹平時雖對你嚴厲,但愛你之心,和你母親并無分别。

    ”說到最後幾句話,語聲轉為柔和。

    郭芙低聲道:“女兒知道。

    ”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來。

    你斬斷人家一臂,我也斬斷你一臂。

    你爹爹一生正直,決不敢循私妄為,庇護女兒。

    ”郭芙明知這一次父親必有重責,但沒料想到竟要斬斷自己一條手臂,隻吓得臉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鐵青着臉,雙目凝視着她。

     楊過料想不到郭靖竟會如此重義,瞧了這般情景,隻吓得一顆心突突亂跳,隻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饒了郭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長劍抖動,揮劍削下,劍到半空時微微一頓,跟着便即斬落。

     突然呼的一聲,窗中躍進一人,身法快捷無倫,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将郭靖長劍去勢封住,正是黃蓉。

     她一言不發,唰唰唰連進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

    一來她棒法精奧,二來郭靖出其不意,竟給她逼得向後退了兩步。

    黃蓉叫道:“芙兒還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遠沒母親靈敏,遭此大事,竟吓得呆了,站着不動。

    黃蓉左手抱着嬰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帶,卷起女兒身軀,從窗口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島去,請柯公公來向爹爹求情。

    ”跟着轉過竹棒,連用打狗棒法中的“纏”“封”兩訣,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紅馬在府門口。

    ” 黃蓉素知丈夫為人正直,近于古闆,又極重義氣,這一次女兒闖下大禍,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氣不息,定要重罰,早已命人牽了小紅馬待在府門之外,馬鞍上衣服銀兩,一應俱備。

    如能勸解得下,讓丈夫将女兒責打一頓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隻好遣她遠走高飛,待日子久了,再謀父女團聚。

    卧室中夫妻倆一場争吵,見他臉色不善,走向女兒卧房,心知兇多吉少,當即跟來,救了女兒的一條臂膀。

    憑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來對她敬畏三分,情深愛切,又見她懷中抱着嬰兒,總不成便施殺手奪路外闖,隻這麼略一耽擱,郭芙已奔出花園,到了府門之外。

     楊過坐在樹上,一切看在眼裡,當郭芙從窗中摔出之時,倘若伸劍下擊,她焉能逃脫?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為我而起,這時乘人之危,卻下不了手。

     黃蓉連進數招,又将郭靖逼得倒退兩步,這時他已靠在床沿之上,無可再退。

    黃蓉突然叫道:“接着!”将嬰兒向丈夫抛去。

    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

    黃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聲道:“靖哥哥,你便饒了芙兒罷!”郭靖搖頭道:“我何嘗不深愛芙兒?但她做下這等事來,若不重懲,于心何安?咱們又怎對得起過兒?唉,過兒斷了一臂,沒人照料,不知他這時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斬斷了自己這條臂膀……”右手提着君子劍從空虛拟。

    黃蓉自知他不會真的自己斷臂,但知丈夫古闆重義,畢竟有些害怕,将劍接過,插入劍鞘,拿在手裡。

     楊過聽郭靖言辭真摰,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

     黃蓉道:“連日四下裡找尋,都沒見到他蹤迹,倘若有甚不測,必能發見端倪。

    過兒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雖受重傷,必無大礙。

    ”郭靖道:“但願如此。

    我去追芙兒回來,這事可不能就此算了。

    ”黃蓉笑道:“她早騎小紅馬出城去了,那裡還追得着?”郭靖道:“這時三鼓未過,若無呂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誰敢開城?” 黃蓉歎了口氣,道:“好罷,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兒子郭破虜。

    郭靖将嬰兒遞了過去,臉有歉意,說道:“蓉兒,是我對你不住。

    但芙兒受罰之後,雖然殘廢,隻要她痛改前非,于她也未始沒好處……” 黃蓉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雙手剛碰到兒子的襁褓,突然一沉,卻插到了郭靖脅下,使出家傳“蘭花拂穴手”絕技,在他左臂下“淵液穴”、右臂下“京門穴”同時一拂。

    處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時武功,黃蓉若非使詐,焉能拂他得着?但當她将兒子抛給丈夫之時,已安排了這後着。

    郭靖遇到妻子用計,當真縛手縛腳,登時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動彈不得。

     黃蓉把孩兒放在床尾,為郭靖除去鞋襪外衣,讓将他好好放在床上,取枕頭墊在後腦,令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後從他腰間取出令牌。

    郭靖眼睜睜的瞧着,卻無法抗拒。

     黃蓉又将兒子放在丈夫身畔,讓他爺兒倆并頭而卧,然後将棉被蓋在二人身上,說道:“靖哥哥,今日便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兒出城,回來親自做幾個小菜,敬你三碗,向你賠罪。

    你原諒蓉兒這一次。

    你一生體諒我多了,再多一次也不打緊。

    ”說着福了一福,站起身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吻。

     郭靖聽在耳裡,妻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頑皮嬌憨不減當年,眼睜睜的瞧着她抿嘴一笑,飄然出門,心想這兩處穴道給拂中後,她若不回來解救,自己以内力沖穴,最快也得半個時辰方能解開,女兒是無論如何追不上了,這件事當真哭笑不得。

     黃蓉愛惜女兒,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島去,以她這樣一個美貌而莽撞少女,千裡迢迢,途中難免不遇兇險,回到卧室,取了桃花島至寶軟猬甲用包袱包了,挾在腋下,快步出府,展開輕功,頃刻間趕到了南門。

     隻見郭芙騎在小紅馬上,正與城門守将大聲吵鬧。

    那守将說話極是謙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後的叫不絕口,但總說若無令牌,黑夜開城,便有殺頭之罪。

     黃蓉心想這草包女兒一生在父母庇蔭之下,從未經曆過艱險,遇上了難題,不設法出奇制勝,一味發怒呼喝,卻濟得甚事?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說道:“這是呂大人的令牌,你驗過了罷。

    ” 當時主持襄陽城防的是安撫使呂文煥,雖一切全仗郭靖指點,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諸般号令部署自憑呂文煥的名銜發布。

    那守将見郭夫人親來,又見令牌無誤,忙陪笑開城,牽過自己坐騎,說道:“郭夫人如用得着,請乘了小将這匹馬去。

    ”黃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

    ”郭芙見母親到來,歡喜無限,母女倆并騎出城南行。

     黃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兒分手,竟越送越遠。

    襄陽以北,除相隔漢水的樊城之外,數百裡幾無人煙,襄陽以南卻賴此重鎮屏隐,未遭蒙古大軍蹂躝,雖動亂不安,居民仍一如其舊。

    母女倆行出二十餘裡,天色大明,到了一個市鎮,叫作新城鎮,趕早市的店鋪已經開門。

    黃蓉道:“芙兒,再向南便是宜城。

    咱們同去吃點兒飲食,我便要回城去啦。

    ” 郭芙含淚答應,好生後悔,實不該因一時之忿,斬斷了楊過手臂,以緻今日骨肉分離,獨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島去,和一個瞎了眼睛的柯公公為伴,這日子隻要想一想也就難挨了。

    但父親舉劍砍落的神情,念及猶自心有餘悸,說什麼也不敢回襄陽。

     兩人走進一家飯鋪,叫了些熟牛肉、面餅,母女倆分手在即,誰也無心食用。

    黃蓉将軟猬甲交給女兒,叫她晚間到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複叮咛,在道上須得留心這些、提防那些,但一時之間又怎說得了多少?眼見女兒口中隻是答應,眼眶紅紅的楚楚可憐,平時愛嬌活潑的模樣一時盡失,更加不忍,一瞥眼見市鎮西頭一家糖食店前擺着一擔蘋果,鮮紅肥大,心道:“去買幾個來讓芙兒在道上吃,這便該分手啦。

    ”說道:“芙兒,你多吃幾塊面餅。

    便吃不下,也得勉強吃些,這兵荒馬亂之際,要到宜城才有東西吃。

    我過去買點物事。

    ”站起身來,走過十多定店面,到了那賣蘋果的擔子前。

     她揀了十來個大紅蘋果放入懷中,順手取了一錢銀子,正要遞給果販,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給秤二十斤白米,一斤鹽,都放在這麻袋裡。

    ” 黃蓉聽那女子話聲清脆明亮,側頭斜望,見是個黃衣道姑站在一家糧食店前買物。

    這道姑左手抱着個嬰兒,右手伸到懷中去取銀兩。

    嬰兒身上的襁褓是湖綠色的緞子,繡着一隻殷紅的小馬,正是黃蓉親手所制。

     她一見到這襁褓,登時心頭大震,雙手發顫,右手拿着的那塊銀子落入了籮筐。

    這嬰兒若不是她親生女兒郭襄,卻又是誰?隻見那道姑側過半邊臉來,容貌甚美,眉間眼角卻隐隐含有煞氣,腰間垂挂一根拂塵,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練仙子李莫愁了。

    黃蓉從未和這女魔頭會過面,但這般裝束相貌,除她之外更無别人。

     黃蓉生下郭襄後,慌亂之際,隻模模糊糊的瞧過幾眼,這時忍不住細看女兒,見她眉目嬌美,神姿秀麗,雖是個極幼的嬰兒,但無疑是個美人胎子,又見她小臉兒紅紅的,長得甚是壯健。

    她兄弟郭破虜雖吃母乳,還不及她這般肥白可愛。

    黃蓉又驚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李莫愁付了銀錢,取過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鎮。

     黃蓉見事機緊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兒既入她手,此人陰毒絕倫,如強行搶奪,她必傷孩兒性命。

    ”見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于是不即不離的跟随在後,又想:“她是過兒的師伯,雖聽說他們相互不睦,但芙兒傷了過兒手臂,他們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結了深仇。

    倘若過兒和龍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敵三,萬難取勝,隻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

    ”見李莫愁折而向南,走進一座樹林,便展開輕功,快步從樹旁繞過,趕在李莫愁前頭,突然竄出,迎面攔住。

     李莫愁忽見身前出現一個美貌少婦,當即立定。

    黃蓉笑道:“這位想必是赤練仙子李道長了,幸會,幸會!” 李莫愁見她竄出時身法輕盈,實非平常之輩,又見她赤手空拳,腰帶間插着一根淡黃色竹杖,一轉念間,登時滿臉堆歡,放下麻袋,斂衽施禮,說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見芳顔,實慰平生。

    ” 當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黃蓉和李莫愁兩人聲名最響。

    清淨散人孫不二成名雖早,武功遠不及兩人。

    小龍女則年紀幼小,霍都王子終南山古墓敗歸,小龍女始為人知,大勝關一戰,更名揚天下,但畢竟為時未久。

    黃李二人一個是東邪黃藥師嬌女、大俠郭靖之妻、身任丐幫幫主二十餘年;另一個以拂塵、銀針、赤練神掌三絕技名滿天下,江湖上聞而喪膽。

    此時兩人初次見面,細看對方,均各自驚奇:“原來她竟是如此的一個美貌女子!”心下都嚴加提防,對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實本領。

     黃蓉笑道:“道長之名,小妹一向久仰的了。

    道長說話如何這般客氣?”李莫愁道:“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幫丐幫前任幫主,武林中群倫之首,小妹當真相見恨晚。

    ”兩人說了好些客套話。

     黃蓉笑道:“道長懷抱的這個嬰兒,可愛得很啊,卻不知是誰家孩兒?”李莫愁道:“說來慚愧,郭夫人可莫見笑。

    ”黃蓉道:“不敢。

    ”心想眼下說到正題了,一說翻便得動手,心中籌思方案,如何在動手之前先将女兒搶過,卻聽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師門不幸,小妹無德,不能教誨師妹,這孩兒是我龍師妹的私生女兒。

    ” 黃蓉心下大奇:“龍姑娘沒懷孕,怎會有私生女兒?這明明是我女兒,她當面謊言欺詐,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實非有心欺騙,隻道這女孩真是楊過和小龍女所生。

    李莫愁心恨師父偏心,将古墓派的秘籍《玉女心經》單傳于小師妹,這時黃蓉問及,便乘機敗壞師妹的名聲。

    黃蓉道:“龍姑娘看來貞淑端莊,原來有這等事,倒真令人想不到了。

    卻不知這孩兒的父親是誰?” 李莫愁道:“這孩兒的父親麼?說起來更加氣人,卻是我師妹的徒兒楊過。

    ” 黃蓉雖善于裝假作僞,這時卻也忍不住滿臉紅暈,心下大怒,暗道:“你把我女兒說成是龍姑娘私生,那也罷了,但說她父親乃是楊過,豈非當面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