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往事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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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畹兒,她便放緩了坐騎的腳力,因為,她有個責任感,她須要保護畹兒,雖然畹兒的身世對她還是陌生的,她甚至不關心這點,但她對畹兒的純真,又帶上了多少分的喜愛。

     矛盾是女人的特性,尤其是在成長期中的少女。

     于是,她漸漸已可聽到畹兒那匹大黑馬的蹄聲。

     接着,随風而至的,是畹兒急切的呼聲:“查姊姊,查姊姊!” 她本想維持尊嚴,裝作不睬她,但是,終于她忍不住了,她一拔坐騎,回頭奔向畹兒。

     兩馬相交,皆高嘶一聲,前蹄高舉。

     兩人不約而同地翻身下馬,她們緊抱在一起,畹兒低聲啜泣道:“我……我不應該不聽姊姊的話,姊姊,你對我這麼好。

    ” 查汝明心中歉然倍增,她内心的激動到了極點,她強忍住眼中呼之欲出的淚珠道:“畹妹,你沒錯,我不該……” 畹兒擡頭凝視着她的雙睛,打斷她的話道:“姊姊不必再講了,我們還是趕路要緊。

    ” 說着,先自上了馬,查汝明更為感動,她方才明了,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事,那麼,一個陸介的來去,又有什麼太多重視之處呢? 她覺得她真正了解了她的師父,她師父自少皈依佛門,紅顔常伴青燈,而終生行俠仗義,她起先以為這是一種苦修的形式,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她回顧周身景色,到底,塵世尚可留戀啊! 她注視着姚畹,她因過去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而感覺到慚愧。

     而姚畹又哪能知道此刻她那千變萬化的内心呢?她并不知道自己對查姊姊在無形中的影響是多大,她當然更不知道,眼前的查姊姊是她和陸大哥間最大的障礙,而她似乎已在心理上壓倒了第一号的對手。

     因此,她隻有不安地回看查姊姊幾眼,她對剛才自己違抗她的行為仍感到抱歉,她聲道:“姊姊,我們走吧。

    ” 查汝明木然地點點頭,上了馬,她們又并騎馳騁于北國的原野之上。

     她們的行程仍是往西行,這路徑并非是事先商議好的,而是不約而同地都有同感。

     畹兒名為遊曆,實則是想陸介。

     查汝明也想再和陸介見面;但她的自尊心,又禁止她作如是想,這就是何以她一度向東行,而折入伏牛山的理由,現在她聊可自欺的是,她是和畹妹妹同行,她不過是與畹妹妹同覽天下之名勝而已,當然,如果因此遇見陸介,這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事。

     少女的心理,就是這般的微妙。

     但他們彼此并不知道,她們真正西行的目标,正如表面的理由一樣,是完全符合的。

     她們的足迹所及,曾到過西安城南慈恩寺雄偉的大雁塔,城東壯觀的七十二孔灞橋,二處皆遍布了唐人的遺迹,她們也遊覽過鹹陽城北的碑林以及周代諸王等的貴陵,她們也曾路過了詞人墨客最喜提及的大散關,和今古兵家必争的渲關,但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吸引她們,使她們暫駐芳蹤。

     一路上,她們不止二三次地聽聞到天全教的倒行逆施,但除了目睹以外,她們并不分心,而仍貫徹其路線。

     她們也曾察覺到,陝甘兩省的武林将有空前之争,但她們除了一個人之外,并不多關懷。

     她們不斷地聽到蛇形令主,也就是天全教主種種今人發指的暴行,劍劍誅絕,甚至連初生嬰孩都不放過,但她們抱着同一心理,等到找到陸哥哥再說。

     隻有關于陸介的消息,才能使她們駐足,但江湖上對這新起之秀,當代全真首徒的傳說,竟是衆說紛壇,甚至,到如今為止,還沒有人送他一個綽号,這隻是因為見過他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她們繼續西進,不管北國的旱季将臨。

     她們還是西進,也不管已漸脫離了漢族定居的範圍。

     她們更西進,絕不管眼前一切的困難! 她們相互地說:“大漠落日,塞上飄雪,是何等壯觀。

    ” 而其實,她們的内心,隻被同一因素所結合。

     她們的友誼雖随時而增,但她們卻相同地固守着心是的機密。

     有人說,愛情是女人的全部生活,這話未必全對,但就初戀的少女而言,至少它百分之百是對的。

     不過,她們在這方面有實質上的差别—— 查汝明是成熟的美,她是知道戀愛而戀愛,因此她處處多幻想,多顧忌,怕失敗。

     而姚畹是待開的苞蕾,她是不知戀愛而戀愛,因此她不思而為之,連成收都不想,她根本未把對方的幾種可能列入考慮之内。

     但可怕的并不在于她們與日俱增的友情,也不是她們戀愛方面的差異,可怕的而是,她們有如此高貴而真純的友誼,但也有同一愛戀的對象——陸介。

     幸而人不能通曉未來,所以,至少現在她們仍是快活地共同生活在一起。

    但是将來呢? 管他的,将來總歸是将來啊…… 不消說,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趕向隴南去找查汝明,一定是落了空,因為查汝明和姚畹早就離開了甘肅。

     随着氣候的變遷,黑夜是愈來愈短了,昨夜她們是躲在一棵古樹的村洞中度過的,在這附近她們曾發現了一個殘毀大半的破廟,但是,她們對那破廟都懷着一種恐怖之心,于是她們甯願睡在大樹洞裡。

     姚畹扭動了一下身軀,她張開了雙眼,頭上洞口外還是一片黑,但是,這些流浪的日子的經驗告訴她,天就要亮了。

     她輕輕爬起來,看了看仍在熟睡中的查汝明,那向下微彎的眼緣構成了一條優美的曲線,她忍不住俯下身來,輕輕地在查汝明的額角上吻了一下。

     她站起身來,爬出樹洞,心中想到:“到什麼地方去弄點清水來洗漱,也省得查姊姊老是笑我大小姐什麼都不懂。

    ” 她信步走了幾步,遠遠又望見那座破廟,這時,天邊已有一線曙光,照在那半邊塌毀的古廟上,她心中暗道:“昨天晚止黑暗中看這破廟好像有點凄凄慘慘的模樣,現在看來就不覺得可怕了。

    ” 想到這裡,她忽然想到:“廟裡多半有井水,我何不去弄一點來?” 于是她就向那破廟走去。

     晨風吹來一絲寒意,她白色的衣裙飄曳着,就像散花仙子一樣。

    那古廟雖然已有半邊牆垣全塌了,但是大門仍是好的,遠遠看去,似乎并沒有上鎖。

     姚畹走到廟門口,輕輕一推,那扇黑漆半落的木門呀然應聲而開,她向裡面探視一會兒,便跨步走了進去。

     她方一進門,那木門似乎久無人用,咆呀一聲,又關了起來,藉着那淡淡曙光,隻見左面梁上全是灰塵蛛絲,似乎有幾十年沒有人過問似的。

    再向右面一看,卻使她芳心大天一驚—— 原來右面黑暗中依稀有一個黑漆漆的人影,她吓得連忙向後退了兩步。

     這時那黑影忽然搐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沉重而倦累的歎息,這一下可把姚畹險些兒驚得叫出聲來。

     但是,姚畹畢竟有些膽氣,她原先心中很是恐怖,到了這時,反倒鎮定了一些,她定了定神,仔細一瞧,依稀可見黑暗中有一人盤膝而坐,那人渾身不住抖動,似乎受了極重的傷害。

     姚畹生性感情豐富,想到這一點,立刻又生出一種同情之心,她壯着膽子走近一些,隻見那人身着道袍,胡子雪白,看來是個老道士。

     忽然,那人頭頂上冒出陣陣蒸氣,而且愈來愈濃,姚畹大吃一驚,她一看這情形,知道這個老道功力之深,隻怕比她一生所見的任何高手猶要高出一籌,當下心中不禁又驚又佩,奇怪的是并不怎麼害怕了。

     但是,忽然之間,那老道頭頂上的蒸氣一斂,卻發出一聲廢然長歎,喃喃道:“不料我……今日畢命此處……” 這句話的聲音衰弱不堪,使人絕難相信是這等身具上乘功力者所發,姚畹聰明無比,心中暗道:“看來這老道士分明是練功走脫了竅,但是,方才他那等功力委實是超凡入聖,怎麼一下子就如雲花調殘,廢然如病?” 那老道又是長歎了一聲,姚畹又走近了一些,藉着曙光可以看出這老道蒙着面目,皤然白髯中透出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凜凜正氣,而姚畹卻從老道的身上發現一種難言的慈藹,她頓時忘卻了一切恐怖,脫口叫道:“道長可是練功走脫了竅?” 那老道額門由紅變白,這時,微一睜眼,沒有答話。

    但姚畹知道那眼神告訴她“是的”。

    而且那眼神模糊不清,似乎視力已經衰弱。

     她不知怎地,忽然動起俠義心腸來,大聲道:“道長可需要晚輩一臂之力?” 那老道歎了一口氣,輕聲道:“你還是快離開此地吧,你不能助我的,快些走吧,等會兒我散功時一定十分可怕……你……你是一個好姑娘。

    ” 姚畹和這老道素昧平生,她心中竟然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之感,那老道說“你是個好姑娘”時,她心中竟然好像覺得是個慈祥的祖父在對自己說話一般,一時之間心中竟然一酸。

     她低聲道:“道長,晚輩不明白……” 老道雙目緊閉打斷她的話,道:“你是不是要問為什麼如我這等功力竟會走火入魔?貧道因為急于恢複……你還是别問吧,此事說來話長——” 姚畹叫道:“是啊,我方才見到道長功力真是高不可測……” 老道搖了搖頭道:“你還是快走吧…你小小的年紀,竟能看出貧道練功脫竅,想來必是高人弟子……我且問你一句,你學了一身武功,究是為了什麼?” 姚畹見他在這時忽然說起這話來了,不禁大是驚奇,而且老道士的話着實有點使她不大明白,于是她困惑地搖了搖頭。

     那老道閉着眼睛竟如能見着她搖頭一般,輕聲歎了一口氣道:“你去了以後可以記得,在一個凄清的黎明,一個荒涼的破廟中,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一個天下第一高手就這樣悄沒聲兒地離開了人間……” 姚畹被他那蒼老的聲音挑動了脆弱的感情,她忘了自己的來意,帶着顫抖的聲音道:“道長,您别說啦,我知道,隻要點您‘玄機’‘玉關’、‘虹丸’三穴,就能導您真氣歸竅,就是我怕我的功力太差,恐怕會弄巧成拙……” 那老道似乎十分驚奇地睜開了一雙眼,但是,顯然他已看不清東西,他的聲音更加低微了:“你……你竟懂得這個,足見你見識不少啊……” 姚畹是從張大哥那裡聽來的,她聽張大哥說,替人引渡真氣,最是危險不過,若是本身功力不夠,适足加速對方痛苦死亡,當下大為躊躇。

     那老道士沉默了一下忽然大叫道:“你快走,走得遠一些!” 姚畹沒有出聲,那老道士忽然又道:“你可願意為貧道做一件事?” 姚畹道:“有什麼事道長隻管吩咐就是。

    隻是——隻是道長當真無法自療嗎?” 老道搖頭道:“趁着我還沒有散功,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我要快一點說……” 姚畹雙眉輕蹙,但卻不敢多問,隻聽老道低聲道:“十三年前,此日此夕,在江南揚州城郊,一個姓陸的富豪家中,忽然起了一場大火,貧道适逢其事,趕到火場時才發覺那場大火是歹人縱火,而且縱火之人毒辣無比,把陸家滿門大小不留活口地趕盡殺絕……” 姚畹想到那黑夜中強人縱火殺人血淋淋的情景,不禁暗打了一個寒喚。

     老道士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他似乎已知散功身絕之期已近,說得愈來愈快,加上聲音低弱,姚畹不知不覺漸漸靠近他,才能聽得清楚。

     老道士繼續道:“貧道趕到之時,正見一人全身黑布蒙面,手執一個髯齡男孩厲聲吼問說:“快說!你妹妹躲在哪裡?” 那男孩瞪着大眼,火光映在他的小臉上,我發覺那孩子臉上有一種令人難信的凜然之氣,他尖聲叫道:“你殺了我我也不告訴你!” 那人伸手一點,那小孩立刻痛得在地上亂滾,我見這厮竟以武林中殘忍的分筋錯骨手法加在一個孩子的身上,不禁勃然大怒,那孩子實是曠世難見的奇人,他在地上痛得連滾帶彈,嘴都咬出了血,卻是一聲也不哼!” 姚畹忍不住哭叫道:“道長,你為什麼還不救他?你為什麼還不救他?” 老道歎道:“當時貧道一躍而下,先伸手解了孩子的點穴,那人未見貧道之面,突然一掌拍向貧道背上,貧道反手一掌把他震出三步,當時,貧道也不暇多顧,忙抱了孩子躍出火場,那黑布蒙面之人和貧道互相始終沒有清楚地朝相……” 姚畹插口道:“那孩子呢?那孩子既逃出那人的刀下,後來呢?” 老道低聲道:“我抱着那孩子,走進了一座森林,忽然,一陣人聲把我引向西方,我躲在樹上瞧見那黑布蒙面的兇手正在和一個老頭子說話。

    ” 那老頭兒道:“徒兒,報仇之事辦完了?” 黑布蒙面人道:“師父,方才弟子逢見一個怪人,那人把姓陸的小鬼救去啦。

    ” 那老頭兒道:“是什麼人,你可認得?” 蒙面人道:“他背對弟子,沒有看見他的面貌,但那人功力實在高得怕人。

    ”蒙面人忽然道:“師父,您那‘白雪朱砂十二式’究竟什麼時候才教弟子?” 老頭道:“你别急啊,反正大後年你代表咱們這一派參加天下大戰時,一定傳你就是啦。

    ” 蒙面人道:“師父,我真不知要怎麼感激您。

    ” 畹兒聽他說這些不關緊要的話,但話語中卻透出陣陣陰森森的殺氣,她不禁覺得又冷又怕,不知不覺靠到老道的身邊,輕輕抓住他的衣袖。

     老道士輕聲道:“我當時也在準備參加那大後年的各派決鬥,心想,這是那一派呀?忽然,我發現那老頭兒的口音很是古怪,心想,這怕是關外的派系。

     那老頭兒道:“徒兒,咱們就走罷。

    ” 忽然之間,那蒙面人從背後一劍刺入老頭兒的心髒,那老頭兒慘叫一聲,才說出一聲:“徒兒,你……” 那蒙面人又是雙掌擊出,同時撤身猛退,老頭兒雙手一陣亂指,卻說不出話來,立時倒斃地上。

    ” 姚畹吓得花容失色,連問話都不敢問了,老道士道:“我本要下去阻止,但這時懷中那孩子忽然昏死過去……” 畹兒似乎對孩子特别關心,她驚叫了一聲,卻聽老道士道:“是以我連忙替他推塞過穴,等到那孩子悠悠醒來,卻見蒙面人從老頭兒身上搜出一包秘笈之類的東西,冷冷道:“老不死的要想藏私,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