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草木殘生顱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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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中原。

    ”遊坦之仍然不理,但牙齒并不用力,也沒咬痛了她,一雙手在她腳背上輕輕愛撫,心中飄飄蕩蕩的,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雲端。

     一名契丹兵靈機忽動,緊抓遊坦之咽喉。

    遊坦之喉頭受扼,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

    阿紫急忙縮腿,将腳趾從他口中抽了出來,站起身來,生怕他發狂再咬,雙腳縮到了錦墊之後。

    兩名契丹兵抓住遊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毆擊。

    打到十來拳時,他哇哇兩聲,噴出幾口鮮血,将一條鮮豔的地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别打啦!”經過了适才這一場驚險,覺得這小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時便弄死了他。

    契丹兵停手不打。

    阿紫盤膝坐上錦墊,将一雙赤足坐在臀下,心中盤算:“想些什麼法子來折磨他才好?”一擡頭,見遊坦之目不轉瞬地瞧着自己,便問:“你瞧着我幹什麼?” 遊坦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很好看,我就看着你!”阿紫臉上一紅,心道:“這小子好大膽,竟敢對我說這等輕薄言語。

    ” 可是她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個年輕男子曾當面贊她好看。

    在星宿派學藝之時,衆師兄都當她是個精靈頑皮的小女孩;待得她年紀稍長,師父瞧着她的目光有些異樣,有時伸手摸摸她臉蛋,摸摸她胸脯,她害怕起來,就此逃了出來。

    跟着蕭峰在一起時,他不是怕她搗蛋,便是擔心她突然死去,從來沒留神她生得美貌,還是難看。

    遊坦之這麼直言稱贊,語出衷誠,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歡喜,尋思:“我留他在身邊,拿他來消遣消遣,倒也很好。

    隻是姊夫說過要放了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來,必定生氣。

    要姊夫始終不知,有什麼法子?倘若姊夫突然進來,瞧見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會裝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認她不出。

    我将這小子改頭換面,姊夫也就認不得了。

    可是他若非自願,我跟他化裝之後,他又立即洗去化裝,回複本來面目,豈非沒用?” 她一雙彎彎的眉毛向眉心皺聚,登時便有了主意,拍手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這麼辦!”向那兩個兵士說了一陣。

    兩個兵士有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請示。

    阿紫詳加解釋,命侍女取出五十兩銀子交給他們。

    兩名契丹兵接過,躬身行禮,架了遊坦之退出廳去。

     遊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這個狠心的美麗小姑娘。

    ”契丹兵和一衆侍女不懂漢語,也不知他叫喊些什麼。

     阿紫聽到他叫喊,笑眯眯地瞧着他背影,想着自己的聰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遊坦之又給架回地牢,抛在幹草堆上。

    到得傍晚,有人送了一碗羊肉、幾塊面餅來。

    遊坦之高燒不退,大聲胡言亂語,那人吓得放下食物,立時退開。

    遊坦之連饑餓也不知道,始終沒去吃羊肉面餅。

     這天晚上,三名契丹人走進地牢。

    遊坦之神智迷糊,見這三人神色奇特,顯然不懷好意。

    隐隐約約的也知不是好事,掙紮着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

    兩個契丹人上來将他按住,翻過他身子,令他臉孔朝天。

    遊坦之亂罵:“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爺将你們千刀萬剮。

    ”突然之間,第三名契丹人雙手捧着白白的一團東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臉上。

    遊坦之隻覺得臉上又濕又涼,腦子清醒了一陣,可是氣卻透不過來了,心道:“原來他們封住我七竅,要悶死我!” 但這猜想跟着便知不對,口鼻上給人戳了幾下,便可呼吸,眼睛卻睜不開來,隻覺臉上濕膩膩的,有人在他臉上到處按捏,便如是貼了一層濕面,或是黏了一片軟泥。

    遊坦之迷迷糊糊的隻想:“這些惡賊不知要用什麼古怪法兒害死我?” 過了一會,臉上那層軟泥給人輕輕揭去,遊坦之睜開眼來,見自己臉旁有個濕面粉印成的面目模型。

    那契丹人小心翼翼地雙手捧着,唯恐弄壞了。

    遊坦之又罵:“臭遼狗,叫你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三個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濕面徑自去了。

     遊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們在我臉上塗了毒藥,過不多久,我便滿臉潰爛,脫去皮肉,變成個鬼怪……”他越想越怕,尋思:“與其受他們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當即将腦袋往牆上撞去,砰砰砰地撞了三下。

    獄卒聽得聲響,沖了進來,縛住了他手腳。

    遊坦之本已撞得半死,隻好聽由擺布。

     過得數日,他臉上卻并不疼痛,更無潰爛。

    但他死意已決,肚中雖餓,卻不去動獄卒送來的食物。

     到得第四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将他架了出去。

    遊坦之在凄苦中登時生出了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雖多受苦楚,卻可再見到她秀麗的容顔,臉上不禁帶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三個契丹人帶着他走過幾條小巷,走進一間黑沉沉的大石屋。

    隻見熊熊炭火照着石屋半邊,一個肌肉虬結的鐵匠赤裸着上身,站在一座大鐵砧旁,拿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細察看。

    三名契丹人将遊坦之推到那鐵匠身前,兩人分執他雙手,另一人揪住他後心。

    鐵匠側過頭來,瞧瞧他臉,又瞧瞧手中的物事,似在互相比較。

     遊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見是個镔鐵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雙眼四個窟窿。

    他正自尋思:“做這東西幹什麼?”那鐵匠拿起面具,往他臉上罩來。

    遊坦之自然而然腦袋後仰,但後腦立即為人推住,沒法退縮,鐵面具便罩到了他臉上。

    他隻感臉上一陣冰冷,肌膚和鐵相貼,說也奇怪,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狀竟處處吻合。

     遊坦之隻奇怪得片刻,立時明白了究竟,蓦地裡背上一陣涼氣直透下來:“啊喲,這面具是給我定制的。

    那日他們用濕面貼在我的臉上,便是做這面具的模型了。

    他們仔細做這鐵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這些契丹人的惡毒用意,但到底為了什麼,卻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掙紮退縮。

     鐵匠将面具從他臉上取下,點了點頭,似乎頗感滿意,取過一把大鐵鉗鉗住臉具,放入火爐中燒得紅了,右手提起鐵錐,铮铮铮地打了起來。

    他将面具打了一陣,便伸手摸摸遊坦之的顴骨和額頭,修正面具上的不甚吻合之處。

     遊坦之大叫:“天殺的遼狗,老天爺叫你們個個不得好死!叫你們的牛馬倒斃,嬰兒夭亡!”他破口大罵,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

    那鐵匠突然回頭,惡狠狠地瞪視,舉起燒得通紅的鐵鉗,向他雙眼戳來。

    遊坦之吓得尖聲大叫。

    那鐵匠隻吓他一吓,哈哈大笑,縮回鐵鉗,又取過一塊弧形鐵塊,往遊坦之後腦上試去。

     待修得合适了,鐵匠将面具和那半圓鐵罩都在爐中燒得通紅,高聲說了幾句。

    三個契丹人擡起遊坦之,橫擱在一張桌上,讓他腦袋伸在桌緣之外。

    又有兩個契丹人過來相助,用力拉着他頭發,令他頭不能動,五個人按手揿腳,遊坦之哪裡還能動得半分? 鐵匠鉗起燒紅的面具,停了一陣,待其稍涼,大喝一聲,便罩到遊坦之臉上,白煙冒起,焦臭四散。

    遊坦之大叫一聲,痛暈過去。

    五名契丹人翻轉他身子,那鐵匠鉗起另一半鐵罩,安上他後腦,兩個半圓形的鐵罩鑲成了一個鐵球,罩在他頭上。

    鐵罩甚熱,一碰到肌膚,便燒得血肉模糊。

    那鐵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鐵工巧手,鐵罩的兩個半球合攏後,鑲得絲絲入扣。

     遊坦之如身入地獄,經曆萬丈烈焰的燒炙,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大片冷水澆在頭上,這才悠悠醒轉,臉上與後腦都劇痛難當,終于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

    如此三次暈去,三次醒轉,他大聲叫嚷,隻聽得聲音嘶啞已極,不似人聲。

     他躺着一動不動,頭腦中也無思想,咬牙強忍顔面和腦袋的痛楚。

    過得兩個多時辰,終于擡起手來,往臉上摸去,觸手冰冷堅硬,證實猜想不錯,鐵面具已套在頭上。

    憤激中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鑲焊牢固,卻如何扳得它動?絕望之餘,忍不住放聲大哭。

     總算他年紀輕,雖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來,并不便死,過得幾天,傷口慢慢愈合,痛楚漸減,也知道了饑餓。

    聞到羊肉和面餅的香味,抵不住引誘,将食物塞入鐵罩開口,送入嘴裡,吃下肚去。

    這時他已将頭上的鐵罩摸得清楚,知這隻镔鐵罩子将自己腦袋密密封住,決計無法脫出,起初幾日怒發如狂,後來終于平靜下來,尋思:“喬峰這狗賊在我臉上套隻鐵罩子,究竟有什麼用意?” 他隻道這一切全是出于蕭峰的命令,自然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臉孔,正是要瞞過蕭峰。

     這一切功夫,都是室裡隊長在阿紫授意之下幹的。

     阿紫每日向室裡查問,遊坦之戴上面具後動靜如何,初時擔心他因此死了,未免掃興,後來知他已不會死,心下甚喜。

    這一日得知蕭峰要往南郊閱兵,便命室裡将遊坦之召到端福宮來。

    耶律洪基為了讨好蕭峰,已封阿紫為“端福郡主”,這座端福宮便是賜給她居住的。

     阿紫一見到遊坦之的模樣,忍不住一股歡喜之情從心底直冒上來,心想:“我這妙法管用。

    這小子戴上了這麼一副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對而立,也決計認他不出。

    ”遊坦之再向前走得幾步,阿紫拍手叫好,說道:“室裡,這面具做得很好。

    賞你五十兩銀子,再拿三十兩銀子去賞給鐵匠!”室裡道:“是!多謝郡主!” 遊坦之從面具的兩個眼孔中望出來,見到阿紫喜容滿臉,嬌憨無限,不禁呆呆地瞧着她。

     阿紫見他臉上戴了面具,神情詭異,但目不轉睛瞧着自己的情狀,仍然看得出來,便問:“傻小子,你瞧着我幹什麼?”遊坦之道:“我……我……不知道。

    你……你很好看。

    ”阿紫微笑道:“你也很好看!你戴了這面具,舒不舒服?”遊坦之悻悻地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

    ”見他面具上開的嘴孔隻窄窄的一條縫,勉強能喝湯吃飯,若要吃肉,須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腳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這面具,便不能再咬我了。

    ” 遊坦之心中一喜,說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邊服侍麼?”阿紫道:“呸!你這小子是個大壞蛋。

    在我身邊,你時時會想法子害我,如何容得?”遊坦之道:“我……我……我決計不會害姑娘。

    我的仇人隻是喬峰。

    ”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豈不是跟害我一樣?”遊坦之聽了這句話,胸口陡地一酸,無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想害我姊夫,那是難于登天。

    傻小子,你想不想死?”遊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

    不過現在頭上套了這個勞什子,給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沒多大分别。

    ”阿紫道:“你真要想死,那也容易,不過我不會讓你幹幹脆脆地死了。

    我先砍了你的左手。

    ”轉頭向站在身邊伺候的室裡道:“室裡,你拉他出去,先将他左手砍了下來!”室裡應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遊坦之久在遼邊,已懂了些契丹言語,大驚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别砍我手。

    ”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說過了的話,很難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頭。

    ” 遊坦之微一遲疑間,室裡已拉着他退了兩步。

    遊坦之不敢再延,雙膝一軟,便即跪倒,一頭叩了下去,鐵罩撞上青磚,發出當的一聲響。

    阿紫格格嬌笑,說道:“磕頭的聲音這麼好聽,我可從來沒聽見過,你再多磕幾個聽聽。

    ” 遊坦之是聚賢莊的小莊主,在莊上一呼百諾,從小養尊處優,幾時受過這等折辱?他初見蕭峰時,尚有一股甯死不屈的傲氣,這幾日來心靈和肉體上都受到極厲害的創傷,滿腔少年人的豪氣,已消散得無影無蹤。

    聽阿紫這麼說,當即連連磕頭,當當直響,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稱贊自己磕頭好聽,心中隐隐覺得歡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後你聽我話,沒半點違拗,那也罷了,否則我便随時砍下你的手臂,記不記得?”遊坦之道:“是,是!”阿紫道:“我給你戴上這個鐵罩,你可懂得是什麼緣故?”遊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

    ”阿紫道:“你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還不知道謝我。

    蕭大王要将你砍成肉醬,你也不知道麼?”遊坦之道:“他是我殺父仇人,自然容我不得。

    ”阿紫道:“他假裝放你,又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