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輸赢成敗 又争由人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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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辚辚,日夜不停。

    玄難、鄧百川、康廣陵等均是當世武林大豪,這時武功全失,成為随人擺布的囚徒。

    衆人隻約莫感到,一行人是向東南方而行。

     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上了山道。

    行到午間,地勢越來越高,終于大車再也沒法上山。

    星宿派衆弟子将玄難等叫出車來。

    步行半個多時辰,來到一地,但見竹蔭森森,景色清幽,山澗旁用巨竹搭着個涼亭,構築精雅,極盡巧思,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還是亭子。

    馮阿三大為贊佩,左右端詳,驚疑不定。

     衆人剛在涼亭中坐定,山道上四人快步奔來。

    當先二人是丁春秋的弟子,當是在車停之前便上去探山或傳訊的。

    後面跟着兩個身穿鄉農衣衫的青年漢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身行禮,呈上一通書信。

     丁春秋拆開看了,冷笑道:“很好,很好。

    你還沒死心,要再決生死,自當奉陪。

    ”便做了個手勢。

     那青年漢子從懷中取出一個炮仗,打火點燃。

    砰的一聲,炮仗蹿上天空。

    尋常炮仗都是“砰”的一聲響過,跟着在半空中“啪”的一聲,炸得粉碎,這炮仗飛到半空之後,卻啪啪啪連響三下。

    馮阿三向康廣陵低聲道:“大哥,這是本門的制作。

    ” 不久山道上走下一隊人來,共有三十餘人,都是鄉農打扮,手中各攜長形兵刃。

    到得近處,才見這些長物并非兵刃,乃是竹杠。

    每兩根竹杠之間系有繩網,可供人乘坐。

     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肅客,大家不用客氣,便坐了上去吧。

    ”當下玄難等一一坐上繩網。

    那些青年漢子兩個擡一個,健步如飛,向山上奔去。

     丁春秋大袖飄飄,率先而行。

    他奔行并不急遽,但在這陡峭的山道上宛如禦風飄浮,足不點地,頃刻間便沒入了前面竹林。

     鄧百川等中了他化功大法的劇毒,一直心中憤懑,均覺誤為妖邪所傷,非戰之罪,這時見到他輕功如此精湛,那是取巧不來的真實本領,不由得歎服,尋思:“他便不使妖邪功夫,我也不是他對手。

    ”風波惡贊道:“這老妖的輕功當真了得,佩服啊佩服!”他出口一贊,星宿群弟子登時競相稱頌,說得丁春秋的武功當世固然無人可比,而且自古以來的武學大師,什麼達摩老祖等,也都大為不及,谄谀之烈,衆人聞所未聞。

     包不同道:“衆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确是勝過了任何門派,當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衆弟子大喜。

    一人問道:“依你之見,我派最厲害的功夫是哪一項?”包不同道:“豈止一項,至少也有三項。

    ”衆弟子更加高興,齊問:“是哪三項?” 包不同道:“第一項是馬屁功。

    這一項功夫如不練精,隻怕在貴門之中,活不上一天半日。

    第二項是法螺功,若不将貴門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噓,不但師父瞧你不起,在同門之間也必大受排擠,沒法立足。

    這第三項功夫呢,那便是厚顔功了。

    若不是抹煞良心,厚顔無恥,又如何練得成馬屁與法螺這兩大奇功。

    ” 他說了這番話,料想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紛紛向他拳足交加,不過這幾句話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豈知星宿派弟子聽了這番話後,一個個默默點頭。

    一人道:“老兄聰明得緊,對本派的奇功倒也知之貼切。

    不過這馬屁、法螺、厚顔三門神功,那也是很難修習的。

    尋常人于世俗之見沾染甚深,總覺得有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壞的。

    隻要心中存了這種無聊的善惡之念、是非之分,要修習厚顔功便事倍功半,往往在要緊關頭,功虧一篑。

    因此這三項神功的根基,乃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大法。

    ” 包不同本是出言譏刺,萬萬料想不到這些人安之若素,居之不疑,心中大奇,笑道:“貴派這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大法深奧無比,小子心存仰慕,要請大仙再加開導。

    ” 那人聽包不同稱他為“大仙”,登時飄飄然起來,說道:“你不是本門中人,這些神功的秘奧,自不能向你傳授。

    不過有些粗淺道理,跟你說說倒也不妨。

    最重要的秘訣,自然是将師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個屁……” 包不同搶着道:“當然也是香的。

    更須大聲呼吸,衷心贊頌……”那人道:“你這話大處甚是,小處略有缺陷,不是‘大聲呼吸’,而是‘大聲吸,小聲呼’。

    ”包不同道:“對對,大仙指點得是,若是大聲呼氣,不免似嫌師父之屁……這個并不太香。

    ” 那人點頭道:“不錯,你天資很好,倘若投入本門,該有相當造詣,隻可惜誤入歧途,進了旁門左道的門下。

    本門功夫雖變化萬狀,但基本功訣也不繁複,隻須牢記‘抹殺良心’四字,大緻上也差不多了。

    ‘颠倒黑白、是非不分’這八字訣,在外人固行之維艱,入了我門之後,自然而然成了天經地義,一點也不難了。

    ” 包不同連連點頭,說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在下對貴派心向往之,恨不得投入貴派門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薦麼?”那人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門,當真談何容易?那許許多多艱難困苦的考驗,諒你也沒法經受得起。

    ”另一名弟子道:“這裡耳目衆多,不宜與他多說。

    姓包的,你若真有投靠本門之心,當我師父心情大好之時,我可為你在師父面前說幾句好話。

    本派廣收徒衆,我瞧你根骨倒也不差,若得師父大發慈悲,收你為徒,日後或許能有點兒造就。

    ”包不同一本正經地道:“多謝,多謝!大仙大恩大德,包某沒齒難忘。

    ” 鄧百川、公冶乾等聽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無恥之人,以吹牛拍馬為榮,當真罕見罕聞。

    ” 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進了一個山谷。

    谷中都是松樹,山風過去,松聲若濤。

    在林間行了裡許,來到三間木屋之前。

    隻見屋前的一株大樹之下,有二人相對而坐。

    左首一人身後站着三人。

    丁春秋遠遠站在一旁,仰頭向天,神情傲慢。

     一行人漸漸行近,包不同忽聽得身後竹杠上的李傀儡喉間“咕”的一聲,似要說話,卻又強行忍住。

    包不同回頭望去,見他臉色雪白,神情甚是惶怖。

    包不同道:“你這扮的是什麼?是扮見了鬼的子都嗎?吓成這個樣子!”李傀儡不答,似乎全沒聽到他的說話。

     走到近處,見坐着的兩人之間有塊大石,上有棋盤,兩人正在對弈。

    右首是個矮瘦的幹癟老頭兒,左首則是個青年公子。

    包不同認得那公子便是段譽,心下老大沒味,尋思:“我對這小子向來甚是無禮,今日老子的倒黴樣兒卻給他瞧了去,這小子定要出言譏嘲。

    ” 但見那棋盤雕在一塊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都晶瑩發光,雙方各已下了百餘子。

    丁春秋慢慢走近觀弈。

    那矮小老頭拈黑子下了一着,忽然雙眉一軒,似是看到了棋局中奇妙緊迫的變化。

    段譽手中拈着一枚白子,沉吟未下。

    包不同叫道:“喂,姓段的小子,你已輸了,這就跟包的難兄難弟,一塊兒認輸吧。

    ”段譽身後三人回過頭來,怒目而視,正是朱丹臣等三名護衛。

     突然之間,康廣陵、範百齡等函谷八友,一個個從繩網中掙紮下地,走到離那青石棋盤丈許之處,一齊跪下。

     包不同吃了一驚,說道:“搗什麼鬼?”四字一說出口,立即省悟,這個瘦小幹枯的老頭兒,便是聾啞老人“聰辯先生”,也即是康廣陵等八人的師父。

    但他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對頭,強仇到來,怎麼仍好整以暇地與人下棋?而且對手又不是什麼重要角色,不過是個不會武功的書呆子而已? 康廣陵道:“你老人家清健勝昔,咱們八人歡喜無限。

    ”函谷八友為聰辯先生蘇星河逐出師門後,不敢再以師徒相稱。

    範百齡道:“少林派玄難大師瞧你老人家來啦。

    ” 蘇星河站起身來,向着衆人深深一揖,說道:“玄難大師駕到,老朽蘇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眼光向衆人一瞥,便又轉頭去瞧棋局。

     衆人曾聽薛慕華說過他師父被迫裝聾作啞的緣由,此刻他居然開口說話,自是決意與丁春秋一拚死活了。

    康廣陵、薛慕華等都不自禁地向丁春秋瞧了瞧,既感興奮,亦複擔心。

     玄難說道:“好說,好說!”見蘇星河如此重視這一盤棋,心想:“此人雜務過多,書畫琴棋,無所不好,難怪武功要不及師弟。

    ” 萬籁無聲之中,段譽忽道:“好,便如此下!”說着将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上。

    蘇星河臉有喜色,點了點頭,意似嘉許,下了一着黑子。

    段譽将十餘路棋子都已想通,跟着便下白子,蘇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兩人下了十餘着,段譽籲了口長氣,搖頭道:“老先生所擺的珍珑深奧巧妙之極,晚生破解不來。

    ” 眼見蘇星河是赢了,可是他臉上反現慘然之色,說道:“公子棋思精密,這十幾路棋已臻極高境界,隻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

    唉,可惜,可惜!”他連說了四聲“可惜”,惋惜之情,确是十分誠摯。

    段譽将自己所下的十餘枚白子從棋盤上撿起,放入木盒。

    蘇星河也撿起了十餘枚黑子。

    棋局上仍留着原來的陣勢。

     段譽退在一旁,望着棋局怔怔出神:“這個珍珑,便是當日我在無量山石洞中所見的。

    這位聰辯先生必與洞中的神仙姊姊有些淵源,待會得便,須當悄悄向他請問,可決計不能讓别人聽見了。

    否則的話,大家都擁去瞧神仙姊姊,豈不亵渎了她?”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範百齡是個棋迷,遠遠望着那棋局,已知不是“師父”與這位青年公子對弈,而是“師父”布了個“珍珑”,這青年公子試行破解,卻破解不來。

    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便即擡起膝蓋,伸長了脖子,想看個明白。

     蘇星河道:“你們大夥都起來!百齡,這個‘珍珑’牽涉重大,你過來好好地瞧上一瞧,倘能破解得開,那是一件大大妙事。

    ” 範百齡大喜,應道:“是!”站起身來,走到棋盤旁,凝神瞧去。

     鄧百川低聲問道:“二弟,什麼叫‘珍珑’?”公冶乾也低聲道:“‘珍珑’即是圍棋的難題。

    那是一位高手故意擺出來難人的,并不是兩人對弈出來的陣勢,因此或生、或死、或劫,往往極難推算。

    ”尋常“珍珑”少則十餘子,多者也不過四五十子,但這一個卻有二百餘子,一盤棋已下得接近完局。

    公冶乾于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會不懂,也就不看了。

     範百齡精研圍棋數十年,實是此道高手,見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長生,或反撲,或收氣,花五聚六,複雜無比。

    他登時精神一振,再看片時,忽覺頭暈腦脹,隻計算了右下角一塊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覺胸口氣血翻湧。

    他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發覺原先以為這塊白棋是死的,其實卻有可活之道,但要殺卻旁邊一塊黑棋,牽涉卻又極多,再算得幾下,突然眼前一團漆黑,喉頭一甜,噴出一大口鮮血。

     蘇星河冷冷地看着他,說道:“這局棋本來極難,你天資有限,雖棋力不弱,卻也多半解不開,何況又有丁春秋這惡賊在旁施展邪術,迷人心魄,實在大是兇險,你到底要想下去呢,還是不想了?”範百齡道:“生死有命,弟……我……決意盡心盡力。

    ”蘇星河點點頭,道:“那你慢慢想吧。

    ”範百齡凝視棋局,身子搖搖晃晃,又噴了一大口鮮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卻又何苦?這老賊布下的機關,原是用來折磨、殺傷人的,範百齡,你這叫做自投羅網。

    ” 蘇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你稱師父做什麼?”丁春秋道:“他是老賊,我便叫他老賊!”蘇星河道:“聾啞老人今日不聾不啞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緣由。

    ”丁春秋道:“妙極!你自毀誓言,是自己要尋死,須怪我不得。

    ” 蘇星河走到大樹邊,提起樹旁一塊大石,放在玄難身畔,說道:“大師請坐。

    ” 玄難見這塊大石無慮二百來斤,蘇星河這樣幹枯矮小的一個老頭兒,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但他舉重若輕,毫不費力地将這塊巨石提了起來,功力确真了得,自己武功未失之時,要提這塊巨石當然并不為難,但未必能如他這般輕描淡寫,行若無事,當下合十說道:“多謝!”坐在石上。

     蘇星河又道:“這個珍珑棋局,乃先師所制。

    先師當年窮三年心血,這才布成,深盼當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

    在下三十年來苦加鑽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