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塞上牛羊空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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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紫也都不在。

    屋中用具陳設一如其舊,倒似各人匆匆離去,倉促間什麼東西也不及攜帶。

     他心想:“是了,阿紫帶來訊息,隻道我還要殺她父親報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屬也必逼他遠走高飛。

    嘿嘿,我不是來殺你的,是要你殺我,要你殺我。

    ”又大叫了幾聲:“段正淳,段正淳!”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但聽得疾風動竹,簌簌聲響,卻無半點人聲。

     小鏡湖畔、方竹林中,寂然無人,蕭峰似覺天地間也隻剩下他一人。

    自從阿朱斷氣之後,他從沒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内力輸入她體内,隻盼天可憐見,又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樣,重傷不死。

    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金剛掌力擊在蕭峰手中銅鏡之上,阿朱不過波及受震,這次蕭峰這一掌卻是結結實實地打正在她胸口,如何還能活命?不論他輸了多少内力過去,阿朱總是一動也不動。

     他抱着阿朱,呆呆地坐在堂前,從早晨坐到午間,從午間又坐到了傍晚。

    這時早已雨過天晴,淡淡斜陽,照在他和阿朱身上。

     他在聚賢莊上受群雄圍攻,雖衆叛親離,情勢險惡之極,卻未有絲毫氣沮,這時自己親手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越來越覺寂寞孤單,隻覺再也不該活在世上了。

    “阿朱代她父親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報仇。

    我還有什麼事情可做?丐幫的大業,當年的雄心壯志,都已不值得關懷。

    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麼大業雄心?” 走到後院,見牆角邊放着一柄花鋤,心想:“我便永遠在這裡陪着阿朱吧?”左手仍抱着阿朱,說什麼也舍不得放開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鋤,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個坑,又掘了一個坑,兩個土坑并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來,多半要挖開墳來看個究竟。

    須得在墓前豎上塊牌子才是。

    ”折了一段方竹,剖而為二,到廚房中取廚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廂房。

    見桌上放着紙墨筆硯。

    他将阿朱橫放在膝頭,研了墨,提起筆來,在一塊竹片上寫道:“契丹莽夫蕭峰之墓”。

     拿起另一塊竹片,心下沉吟:“我寫什麼?‘蕭門段夫人之墓’麼?她雖和我有夫婦之約,卻未成婚,至死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稱她為‘夫人’,不亵渎她麼?” 心下一時難決,擡起頭來思量一會,目光所到之處,隻見壁間懸着一張條幅,寫得有好幾行字,順着看下去:“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

    偎花映燭,偷傳深意,酒思入橫波。

    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雙蛾。

    相見時稀隔别多。

    又春盡,奈愁何?” 他讀書無多,所識的字有限,但這阕詞中沒什麼難字,看得出是一首風流豔詞,好似說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樣怎樣,又說相會時刻少,分别時候多,心裡發愁。

    他含含糊糊地看去,也沒心情去體會詞中說些什麼,見下面又寫着兩行字道:“書少年遊付竹妹補壁。

    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

    大理段二醉後狂塗。

    ” 蕭峰喃喃地道:“他倒快活。

    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

    大理段二,嗯,這是段正淳寫給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媽媽的風流事。

    怎地堂而皇之地挂在這裡,也不怕醜?啊,是了,這間屋子,段正淳的部屬也不會進來。

    ” 當下也再不理會這條幅,隻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樣寫?”自知文字上的功夫太也粗淺,多想也想不出什麼,便寫了“阿朱之墓”四個字。

    放下了筆,站起身來,要将竹牌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後自殺。

     他轉過身來,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條幅一瞥,蓦地裡跳将起來,“啊喲”一聲叫,大聲道:“不對,不對!這件事不對!” 走近一步,再看條幅中的那幾行字,隻見字迹圓潤,儒雅灑脫。

    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叫嚷:“那封信!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這樣的,完全不同。

    ” 他隻粗通文字,原不會辨認筆迹,但這條幅上的字秀麗圓熟,間格整齊,那封信上的字卻飛揚挺拔、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

    兩者的差别實在太大,任誰都看得出來。

    他雙眼睜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條幅上的字,似乎要從這幾行字中,尋覓出這中間隐藏着的大秘密、大陰謀。

     他腦海中盤旋的,盡是那晚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所見到的那封書信,那封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

    智光大師将信尾的署名撕下來吞入了肚中,令他無法知道寫信之人是誰,但信上的字迹,卻已深印入腦,清楚之極。

    寫信之人,和寫這張條幅的“大理段二”絕非一人,決無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帶頭大哥”托旁人代寫?他略一思索,便知決無可能。

    段正淳能寫這樣一筆好字,當然是拿慣筆杆之人,要寫信給汪幫主,談論如此大事,豈有叫旁人代筆之理?而寫一首風流豔詞給自己情人,更無命旁人代筆之理。

     他越想疑窦越大:“莫非那帶頭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這幅字不是段正淳寫的?不對,不對,除了段正淳,怎能有第二個‘大理段二’,寫了這等風流詩詞挂在此處?難道馬夫人說的是假話?那也不會。

    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識,一個地北,一個天南,一個是草莽孀婦,一個是王公貴人,能有什麼仇怨,會故意捏造假話來騙我?” 他自從知道了“帶頭大哥”是段正淳後,心中的種種疑團本已一掃而空,所思慮的隻如何報仇而已,這時陡然見到了這個條幅,各種各樣的疑團又湧上心頭:“那封書信若不是段正淳寫的,那麼帶頭大哥便不是他。

    如不是他,卻又是誰?馬夫人為什麼要說假話騙人?這中間有甚陰謀詭計?我打死阿朱,本是誤殺,阿朱為我而死卻是心甘情願。

    這麼一來,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層不白之冤。

    我為什麼不早些見到這個條幅?可是這條幅挂在廂房之中,我又怎能見到?倘若始終不見,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一了百了,為什麼偏偏早不見,遲不見,在我死前片刻又見到了?” 夕陽即将落山,最後的一片陽光正漸漸離開他腳背,忽聽得小鏡湖畔有兩人朝着竹林走來。

    這兩人相距尚遠,他凝神聽去,辨出來者是兩個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媽媽來了。

    嗯,我要問明段夫人,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寫的。

    她當然恨極我殺了阿朱,她一定要殺我,我……我……”他本來是要“決不還手”,但立時轉念:“如果阿朱确是冤枉而死,殺我爹爹、媽媽的另有其人,那麼這大惡人身上又多負了一筆血債,又多了一條人命。

    阿朱難道不是他害死的麼?我若不報此仇,怎能輕易便死?” 隻聽得那兩個女子漸行漸近,走進了竹林。

    又過片刻,兩人說話的聲音也聽見了。

    隻聽得一人道:“小心了,這賤人武功雖不高,卻詭計多端。

    ”另一個年輕的女子道:“她隻孤身一人,我娘兒倆總收拾得了她。

    ”那年紀較大的女子道:“别說話了,一上去便下殺手,不用遲疑。

    ”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長女子搶着道:“哼,你還顧着你爹爹?”語氣顯得很不耐煩。

    但聽得兩人蹑足而行,一個向着大門走來,另一個走到了屋後,顯是要前後夾攻。

     蕭峰頗為奇怪,心想:“聽口音這兩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兩個,要來殺一個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殺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親卻會為此大不高興。

    ”這件事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再不理會,仍怔怔地坐着出神。

     過得半晌,呀的一聲,有人推開闆門,走了進來。

    蕭峰并不擡頭,隻見一雙穿着黑鞋的纖腳走到他身前,相距約莫四尺,停住了步。

    跟着旁邊的窗門推開,躍進一個人來,站在他身旁。

    他聽了那人縱躍之聲,知道武功也不甚高。

     他仍不擡頭,手中抱着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帶頭大哥是不是段正淳?天台山道上那位老者對我真沒惡意嗎?智光大師的言語中有什麼特别?徐長老有什麼詭計?馬夫人的話中有沒有破綻?”當真思湧如潮,心亂如麻。

     隻聽得那年輕女子說道:“喂,你是誰?姓阮的那賤人呢?”她話聲冷冷的,語調更十分無禮。

    蕭峰不加理會,隻想着種種疑窦。

    那年長女子道:“尊駕和阮星竹那賤人有什麼瓜葛?你抱着的女子是誰?快快說來。

    ”蕭峰仍然不理。

    那年輕女子大聲道:“你是聾子呢還是啞巴,怎地一聲不響?”語氣中已充滿了怒意。

    蕭峰仍然不理,便如石像般坐着不動。

     那年輕女子一跺腳,手中長劍抖動,嗡嗡作響,劍尖斜對蕭峰的太陽穴,相距不過數寸,喝道:“你再裝傻,便給你吃點苦頭。

    ” 蕭峰于身外兇險,半分也沒放在心上,隻思量着種種解索不開的疑團。

    那少女手臂向前疾送,長劍刺出,在他頭頸邊寸許之旁擦了過去。

    蕭峰聽明白劍勢來路,不閃不避,渾若不知。

    兩個女子相顧驚詫。

    那年輕女子道:“媽,這人莫非是個白癡?他抱着的這個姑娘好像死了。

    ”那婦人道:“他多半是裝傻。

    在這賤人家中,還能有什麼好東西。

    先劈他一刀,再來拷打查問。

    ”話聲甫畢,左手刀便向蕭峰肩頭砍落。

     蕭峰待得刀刃離他肩頭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兩根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來。

    他手指前送,刀柄撞中那婦人肩下要穴,登時令她動彈不得,順手一抖,内力到處,啪的一聲響,鋼刀斷為兩截。

    他随手抛落,始終沒擡頭瞧那婦人。

     那年輕女子見母親給他制住,大驚之下,向後反躍,嗤嗤之聲連響,七枝短箭連珠價向他射來。

    蕭峰拾起斷刀,連續七拍,一拍便擊落一箭,跟着手一揮,斷刀倒飛出去,啪的一聲,刀柄撞在她腰間。

    那年輕女子“啊”的一聲叫,穴道正遭撞中,身子也登時給定住了。

     那婦人驚道:“你受了傷嗎?”那少女道:“腰裡撞得好痛,倒沒受傷,媽,我給封住了‘京門穴’。

    ”那婦人道:“我給點中了‘中府穴’。

    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哪。

    ”那少女道:“媽,這人到底是誰?怎麼他也不站起身來,便制住了咱娘兒倆?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術。

    ” 那婦人不敢再兇,口氣放軟,向蕭峰道:“我母女和尊駕無怨無仇,适才妄自出手,真得罪了,是我二人的不是。

    還請寬宏大量,高擡貴手。

    ”那少女忙道:“不,我們輸了便輸了,何必讨饒?你有種就将姑娘一刀殺了,我才不在乎呢。

    ” 蕭峰隐隐約約聽到了她母女的說話,隻知母親在求饒,女兒卻十分倔強,但到底說些什麼話,卻一句也沒聽入心中。

     這時屋中早已黑沉沉的,又過一會,天色全黑。

    蕭峰始終抱着阿朱坐在原處,一直沒移動。

    他平時頭腦極靈,遇上了疑難之事,向來決斷極快,倘若一時不明情由,便即擱在一旁,暫不理會,決不會猶豫遲疑。

    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極,癡癡呆呆,渾渾噩噩,倒似是失心瘋一般。

     那婦人低聲道:“你運氣再沖沖環跳穴看,說不定牽動經脈,能沖開受封的穴道。

    ”那少女道:“我早沖過了,一點用處也沒……”那婦人忽道:“噓!有人來了!” 隻聽得腳步細碎,有人推門進來,也是個女子。

    那女子嚓嚓幾聲,用火刀火石打火,點燃紙煤,再點亮了油燈,轉過身來,突然見到蕭峰、阿朱以及那兩個女子,不禁“啊”的一聲驚呼。

    她絕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裡見到四個人或坐或站,或身子橫躺,都一動不動,登時大吃一驚。

    她手一松,火刀、火石铮铮兩聲,掉在地下。

     先前那婦人厲聲叫道:“阮星竹,是你!” 剛進屋來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

    她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個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少女,兩人相貌頗美,那少女尤其秀麗,都從未見過。

    阮星竹道:“不錯,我姓阮,兩位是誰?” 那中年女子不答,滿臉怒容,不住地向她端祥。

     阮星竹轉頭向蕭峰道:“喬幫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兒,還在這裡幹什麼?我……我……我苦命的孩兒哪!”說着放聲大哭,撲到了阿朱的屍身上。

     蕭峰仍呆呆地坐着,過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請你抽出刀來,将我殺了。

    ” 阮星竹泣道:“